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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新文化运动对儒家的某种“妖魔化”,方孝孺因遭灭门十族而饱受非议,乃至有“莫须有”之嫌,齐庆民《冷血方孝孺》(2007年1月《书屋》)一文堪称“代表作”,笔者略商榷如下。
据《明史》所书,朱棣篡位侥幸成功,尚有诸多原因。削藩之议,燕王竟置于最后,于是得以蓄谋抗旨,且使诸王与之同恶相济,岂非朝廷失策?朱棣二子质于京师,而建文帝纵之归燕,朱棣不必投鼠忌器,奸谋遂发。倘若二子遭囚,篡位又有何用,朱棣难免束手就缚,从而消患于未然,天下幸甚。李景隆丧师辱国,尤于北京将陷之际,忌他将之功而停战,于是功败垂成,生灵涂炭,罪莫大焉,有者多劝诛之以肃军威,而帝枉法徇亲,终遭出卖,可谓,咎由自取。魏国公徐辉祖齐眉山大捷,骁将张玉战死,燕军魂飞魄散,帝却令班师,纵虎归山,如关羽华容道之谬。刘璟知兵,弈棋不让燕王,太祖赞曰“真伯温儿也”,因属“外人”,终不见用。
由是观之,建文帝之败,远非朱棣所向无敌,而是前者少不知兵,妇人之仁,任人唯亲,用非其人,不啻将帝业拱手相让,岂忠良如方孝孺辈之过哉?项羽武夫,亦知楚汉纷争,天下汹汹,祸根即刘、项势不两立,故欲汉高祖与之“单挑”以息天下之兵,救黎民于倒悬。自古“擒贼先擒王”,今日则有英美入侵伊拉克的“斩首行动”。朱棣谋逆,十恶不赦,祸国殃民,而帝尚尊之为叔父而不敢行天诛,实愚不可及,范增所斥项羽“竖子不足与谋也”,无异“农夫与蛇”,何足惜哉?客观而言,建文帝充其量太平天子而已,实乏勘乱之才也。
李景隆身为皇亲贵戚,名将之后,颇知兵书,受任于老将耿炳文失利之际,并无不妥,错在建文帝刑赏不立,知人不明,自取灭亡。若方孝孺未曾替李景隆文过饰非,逃避国法,不知其何罪之有?
朱棣造反,数年无功,不知计所从出,因太监叛归,颇知京师空虚,于是提兵南下,孤军深入,并无成算,堪称危道,实乃破釜成舟,孤注一掷,以死求生,因为攻城掠地以争天下,已被证明为绝路一条。在此危急关头,若建文帝弃城而逃,则大势人心顿去,未免正堕入朱棣奸计。所谓兵败如山倒,“长征”险恶,更易为敌追歼及叛臣所弑。可见,方孝孺谏帝严防死守,绝非失策,岂能以成败论英雄呢?
须知,南京乃帝师刘基规建,固若金汤,牢不可破,《烧饼歌》誉为 “只怕燕子飞进来”,舍之而不守,何异自毁长城,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虎落平阳被犬欺?事实上,若无意外,坚守南京,各地勤王,朱棣之兵不啻以卵击石,进退无据,死无葬身之地,从而铲锄元恶,毕其功于一役。可见,朱棣南犯,可谓自投罗网,死守京师不啻瓮中捉鳖,上策也。
京师之陷,纯属叛臣贼子李景隆开门纳寇,引狼入室,卖主求荣,远非朱棣“战功”,尤非守城派方孝孺之过。依齐庆民之见,帝若弃城而逃,内奸李景隆之流不会伺机藉其首级以邀功乞赏吗?
方孝孺力主帝“死社稷”,而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共赴国难,今人乃以此非议之,其实不过是对古文的误读、无知。因社稷仅对帝王而言,臣子永无资格“死社稷”,只能谓之尽忠殉节。而忠臣死各有道,无高下之分,不为贰臣可矣。齐庆民责方孝孺不敢如他臣行刺朱棣,殊不知“刺客”乃匹夫之勇,有辱大儒之身,而况朱棣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且值窃国之初,“草木皆兵”,荆轲之勇何异飞蛾扑火?不过令暴君杀心愈炽而已。
方孝孺之于建文帝,有师、父至情,城陷之日,必痛不欲生,难以言表,其与朱棣势若水火,岂可同处?泣詈国贼,情不自禁,伟大夫也。苟且偷生,俯首称臣,为乱贼“诏天下”,只会令儒者斯文扫地,不齿于世,方孝孺别无选择,惟有以身殉道。杀方孝孺,成就其千古英名,徒令朱棣的极端暴虐、愚蠢暴露无遗。诚如僧道衍所谏,“置之不理”岂非上策?设身处地,方孝孺不可能因忧及十族而忍气吞声,杀与赦尽在朱棣一念之间,方孝孺对无辜者之死绝无责任。纵使孝孺当诛,何必株连?
孰非父母所生,孰不望子成龙?方孝孺身为“天下读书种子”,学富五东,才高八斗,岂不爱其亲乎?然自古忠孝难两全,臣子当择其大者而从之,故方孝孺大义凛然,视死若归,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血染青史,不齿于求生以害仁,是浩然正气,惊天泣鬼,彪炳千古。主忧臣劳,主辱臣死。刘备托孤,诸葛亮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然何面目见先主于地下哉?豫让不敢负国士之遇,以死为智伯复仇,而况方孝孺蒙王佐之尊乎?尽忠报国,乃视天下为父母,可谓大孝至仁也。方孝孺果真如刘庆民所说“冷血、泯灭人性”,早变节呼朱棣为万万岁矣。“误君”之论,已属误读;“冷血”之谓,何异污蔑?“误身”之叹,实难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讥,只因儒者以义为利,忧道不忧贫,“朝闻道,夕死可也”。
可以想象,倘无朱棣之乱,以建文帝之仁德,辅以方孝孺之才识,不啻如鱼得水,猛虎添翼,稍假以岁月,成康、文景盛世不难复现。井田制抑兼并,均贫富,重农抑末,丰衣足食,堪称万世“治安策”,而方孝孺于叛乱之际行之,其远见卓识,匡时济世,可窥一斑。且安内以攘外,兵以农为天,井田制使民安居乐业,不失为剿灭叛匪的釜底抽薪之策。孰料建文帝无康熙帝之智,空负方孝孺经天纬地之旷古奇才。
是非无关成败,儒生莫不以“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为座右铭,诚“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视名利若粪土,洁身自好。齐庆民以为方孝孺不惜牺牲十族以扬名于后世,不能不说是对方孝孺的严重无知。敢问“烈士求荣”论者:若断子绝孙、弑亲求名乃人之常情,你会如是选择吗?
对人格的最大考验,当属以死相胁。明代廷杖、杀戮惨烈无比,而儒生们前仆后继,无所畏惧,体现出忠君爱国、以身殉职的高尚风范,令“现代人”无地自容。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皇帝废朝,某种程度上实出于对士大夫的无奈。皇帝“渎职”,阉宦乱政,而明朝三百年不灭,正归功于世代儒生的中流砥柱、惩恶扬善。清代“文字狱”不绝,谏者亦大无畏,曰:“余读孔孟书,主使者孔孟二人而已。”儒生堪称历代政治的“消毒剂”,防微杜渐,致君尧舜为己任,方孝孺究竟是如齐庆民所说“开了一个坏头”,抑或“治国平天下”征途上的一面“帅旗”?讥死谏者“小题大做,沽名钓誉”,显然无知古代道德,是非颠倒,大小不分。且小事不敢谏,遑论大者哉?
为“力证”方孝孺可恶,齐庆民断言“朱棣以叔逐侄,王爷、公主、附马都无异议”,此何足一驳哉?显见不争的是,朱棣称帝,建文帝一朝的旧有利益必然大损,岂能“都无异议”?奸贼谋逆,渝太祖遗命,大逆不道,人神共愤,莫非皇亲国戚皆忘先帝之恩而漠视忠孝乃至助纣为虐?乱兵之下,敢怒而不敢言耳!徐辉祖死不称臣,朱棣幽禁终身;某附马都尉勤王未果,对朱棣愤叹曰:“臣劳而无功,有负先帝!”此皆书之册也。
古代中国,决定政权合法性者,惟先帝遗诏,而与新君的年龄、才德等无关。齐庆民企图以朱棣之“长且才”为之开脱,全然脱离了历史的真相,无异以现代人的一己偏见强加于古人而荒谬之极。立朱允炆为皇太孙,首先出于太祖对太子朱标的无限追思,且太孙仁孝闻于天下,四海归心,年非幼子,久经考察,足以任社稷之重,不可谓之不当。
建文帝登基,君臣大义已定,无论朱棣成败,皆注定永世钉于“燕贼篡位”的耻辱柱上,这与其是否姓朱亦毫无涉。齐庆民认为二者之争不过是“朱家事”,不知其有无“君臣父子”观念?以下犯上,叛臣弑君,祸国殃民,恶莫大焉,当天下共诛之,岂止“八佾舞于庭”乎?方孝孺身为“卫道士第一”,与逆贼不共戴天,焉能不置喙?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当仁不让,粉身碎骨,有死无二!天子以四海为家,家事即国事,忠良必以死争。唐高宗欲立武后,顾命大臣褚遂良、长孙无忌寸步不让,高宗意沮欲辍,佞臣李勣谗言:“此陛下家事耳,何必问外人!”终酿武后之祸,几灭李氏,深负太宗,是殷鉴不远也。若“朱家事”之说有理,无异宣称支持建文帝平叛的忠臣义士们皆乱臣贼子,叛变投敌的李景隆则成为大功臣矣!
批方孝孺之余,齐庆民归咎于宋明理学杀人,实令人啼笑皆非。方孝孺以身殉道,死得其所,万世楷模,仰之弥高,是证明理学杀人抑或育人?理学核心之一即帝王正心、诚意、仁民、爱物、孝治,为天下式,若朱棣受其感化,必如艺祖皇帝不嗜杀人以取天下,还会嗜血成性、大施淫威吗?实与理学背道而驰,相去远矣。视“存天理,灭人欲”为 “精神自宫”,也是西方中心主义者对传统的误读。因为东方文化揭示,免于饥寒等生存权乃万物共同遵循的天理,超出此者即人欲,而“有欲皆苦,无欲则刚,澄心寡欲是长生”,故“灭人欲”意味精神的解脱、幸福,才可谓真人而得道成佛,物质主义者则迷失本性、离经叛道而是真正的精神自宫,这是反传统派无从理喻的。至于《易经》之奥妙,哪轮得上“不懂者”置喙?清圣祖曰:“《易》之为书,有观民设教之方,有通德类情之用,恐惧修省以治身,思患豫防以维世,所以极天人,穷性命,通变尽利者,其理莫详于《易》。”“五四”灭国学,白话文“无文化”,英语“愚民”,洋学“专制”,理科非“人学”,“新中国人”愈益沦为道德、智慧、文明的“荒漠”,舍是取非,有识者忧心如焚,而齐庆民依然盛赞“五四健将”,也许是有所脱离现实使然,此乃数代人的悲剧,远非个别人的局限,在下盼望更深入的探讨,以拨开迷雾,重见历史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