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周末记者 高原
25岁的王晶晶考上河北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后,他的父母摆了场酒席请亲戚朋友吃饭。她是家族里第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孩子,王晶晶清晰地记得大家看她父母时流露出的羡慕神情。
可在她硕士毕业后,她的父老乡亲们却没有心情再赞美她,因为3年后,她成为家里第一个失业的人。
王晶晶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说:“一看见我,很多人就会想我的研究生白上了。”
事实上,王晶晶并不是没找到工作,毕业后她顺利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这是她第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她依然满怀激情、斗志昂扬。用她的话说:“希望通过这份工作尽快融入社会。”
工作半年后,由于不堪忍受微薄的工资待遇和超强度的工作压力,她毅然决定辞职。
从广告公司辞职后,王晶晶应聘到一家网站做编辑。工作没3个月,她又辞职了,原因是公司人情味太淡,勾心斗角,让她无法适应。这次辞职后她没再继续找工作,而是收拾行囊回到老家。
连续两次就业失败,几乎打掉了她所有的积极性。当她看着研究生毕业的自己和一群本科生、专科生,甚至中专生干同样工作的时候,一股不平衡感油然而生:“总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
和她一样迷惑的,是近年来备受诟病的研究生教育。
据教育部、国家发改委联合下发的《2012年全国研究生招生计划的通知》显示,2012年我国研究生计划招生规模达584416人,其中硕士生517200人。与2003年的26万多人相比,10年间翻了一番。
与此同时,报考研究生的数量又在迅猛增加。2012年报考硕士研究生的人数为165.6万人,比2011年又增长6.9%(14万人),创历史新高。
随之而来的,硕士生就业率低于本科生,一个导师带十几个学生的新闻频频见诸报端,面对硕士研究生扩招带来的结果,更有人心酸地调侃:你猜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
就业:曲线就业遭遇曲折
正午当头,硕士应届毕业生王亚明身穿从同学那里借来的职业装,步入一家公关公司,接受总经理助理岗位的面试。
从年初开始,这是她参加过的第16次应聘面试,其间一共经历过8家公司的招聘,但都没能如愿以偿。
王亚明拥有吉林省某名牌大学硕士学历,她梦寐以求的理想工作,是在北京找到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过上相对有保障的生活。
起初在9个事业单位的招聘考试中,王亚明都以较高的成绩进入面试,但在面试环节,却屡遭拒绝。这使她逐渐对进入事业单位的想法有所动摇,开始陆续参加私企的招聘。
参加过一些著名私企招聘后,她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单位反馈给她的信息是,招聘岗位看重的并不是较高的学历,而是较强的工作能力和工作经验。
对于刚刚毕业的王亚明来讲,这恰恰是她的短板。王亚明觉得自己是个硕士生,不能轻易安置自己。在有些跌宕的应聘过程中,王亚明对前途有了些许迷茫。
王亚明对记者说,研究生就业受到了博士生和本科生的“两头挤压”。想从事研究工作,但现在高校、研究院都要博士生,不要硕士生;而企业招基础性岗位,更青睐动手能力强的本科生。即使是企业需要研发人员,也会选择与科研院所合作,不会用刚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
“有些同学后悔读研:还不如本科毕业就工作,也不至于落到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境地。”王亚明沮丧地说。
比王亚明更加沮丧的,是河北大学中国近现代史专业2008级硕士研究生苗卫芳,41岁的他曾因考研成功而成为保定市阜平县柳树沟村的骄傲,如今却成为村民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
2008年,苗卫芳报考河北大学全日制研究生,一举成功,被录取进中国近现代史专业。
苦读3年毕业后,苗卫芳没能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便回到村里种地。父亲苗风山气急之下,服毒自杀。所幸抢救及时,父亲起死回生。
苗风山老两口也“后悔供儿子念书”,他们原本期望孩子毕业后能有一个好的工作改变家里的贫困状况,可到头来他又回到村里种地。面对村民的闲言碎语,他们感觉压力很大。
2008年,也就是苗卫芳考上研究生那一年,教育部开始对高校扩招进行反思,并且首次表示1999年决定的全国高校大规模扩招太急促。但2009年,在全球金融风暴的背景下,研究生的招生规模开始扩大。
苗卫芳的研究生经历,躲不开研究生扩招的洪流。
本科生扩招之后,我国一跃成为世界上高等教育规模最大的国家。但是大学生就业难问题开始出现,高等教育走上了粗放型发展的路子。
2012年4月20日,教育部明确提出,今后公办普通高校本科招生规模将保持相对稳定,持续长达13年的高校本科扩招就此画上句号,但研究生扩招却愈演愈烈。
资料显示,2012年全国共招收58.4万名研究生,与2007年的44.9万人相比,5年间研究生招生规模增长了30%,比2003年翻了一番。
来自《全国高校毕业生就业状况》的数据显示,2005年,我国考[微博]研人数首次突破百万人。自此,直到2009年,硕士生就业率连续下降。2009年至2011年,连续3年硕士生的就业率甚至不及本科生。
一份来自江苏省人才市场的统计也证实了这种尴尬:2011年高校毕业生中,研究生就业率为86.62%,本科生为90.30%,专科生为94.10%,研究生就业率低于专科生就业率近8个百分点。
大学教育的“饼子”越摊越大,毕业生的就业形势日趋严峻。有用人单位指出,当前大学教育质量下滑,形成了“今天的博士不如5年前的硕士,5年前的硕士不如10年前的本科”的贬值链。
师资:导师不堪重负
面对研究生“扩招”,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唐凌教授很忧心:“扩招给师资力量不足的学校带来了新的压力,以前是一位导师指导两至三名研究生,现在一些学校甚至发展到一位导师指导20名至30名研究生,科研水平和论文质量的下滑趋势迫切需要引起重视。”
近几年来,媒体频频报道,称一名教授带十多名甚至数十名研究生,有些学生一年也没见过导师几回。“一个人带这么多学生,怎么可能培养出好的人才来。”
复旦大学[微博]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良荣告诉法治周末记者,现在研究生教育的情况是——导师不堪重负,学生怨声载道。
李良荣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1979级的硕士研究生,他的导师是著名的新闻教育家王中。“他(王中)当时只带我一个研究生,我每周都要去他家3次。”
李良荣已经带了十几年的研究生,“过去一年只带一两个研究生,我会把他叫到家里来,给他出选题,教他怎么写论文”。
现在李良荣每个星期也会把他的研究生叫到家里来“开小灶”,只不过从原来的“一对一”变成了现在的“小班”。
“以前我是主动找学生,现在只能被动地被学生找。”李良荣说,“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题目给我的研究生,只能是他们有问题了来找我,我再给他们解答。”
李良荣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每年4月份是他最“痛苦”的一个月,“学校一般要求4月28日上交硕士论文,学生一般会在4月上旬把论文交给我,我一个月内至少要看七八篇,每篇10万至12万字,我每天看论文要看到凌晨3点,看得嘴唇发紫”。
公开资料显示,目前,包括北大、浙江大学[微博]、武大[微博]、华中科大[微博]等6大高校在内,每年招收研究生规模在6600人以上,这意味着,这些高校研究生在校规模达近两万人,其他万人规模的高校更是不在少数。
这么多的学生,师资力量如何?2008年,5年一次的全国科技工作者状况调查表示,我国15.7%的研究生导师指导的在读研究生在10人以上(含10人),还有近1%的导师指导的在读研究生在20人以上,有的甚至达到30人。
在一项对高校导师的调查问卷中发现,经济、法律、管理等热门专业,一位导师名下的在校研究生人数超过20人的比较常见。另外,一些教师为了增加收入忙于在外“走穴”,开办或参与各种培训班、辅导班,一身兼多职。这种结果,直接导致研究生的质量下降。
中国传媒大学[微博]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教授,给法治周末记者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末读研究生的时光,语气中多了几分感慨。
“那时候导师总共才带4名学生,我们经常在导师书房聆听老师授课,到饭点大家围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现在我每级带七八个研究生,最多的时候带 过10个。我自己还要做学术研究,分身乏术,实在做不到对每个学生都悉心培养,并且现在研究生自身的能力也有很大问题,能踏实做学问的太少。”这位教授 说。
上述教授指出,扩招给高校研究生教育带来的负面影响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教育资源紧张,包括师资力量、科研设备、经费等;二是生源门槛降低,学生整体水平下降。
稀释教育质量
《一位教授:我向“扩招”投降》的网帖则说的更直白:“我以前上课一直是天马行空,因为我相信,所谓教授,一是要有自己的学术思想,二是要善于 启发学生独立思考。但是,一间教室80个以上的学生如黑云压城,我只能重新开始填鸭式的满堂灌。我不记得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也不会记得我讲过的任何事, 大家只是在一起为GDP做贡献。拿大学当乡镇企业,我不得不投降;拿学术建设当流水线,追求‘规模效应’,我不得不投降……”
研究生扩招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教育质量,在导师越来越“忙”的同时,研究生的论文也越来越“水”。
在教师层面,他们共同的感受是很多研究生无心向学。5月17日,中国人民大学[微博]教授张鸣发表博文《走过场的大学》,称“无论是设计,还是论文,都是糊弄,而且已经糊弄很长时间了”,“很多答辩会,就变成恭维大会,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张鸣认为,出现这样糊弄式的教育,关键是体制原因,高等教育从本质上讲,是个严进宽出的结构,“加上这些年扩招,大学膨胀,萝卜快了不洗泥,宽出,就更加宽得没边”。
而在学生层面,用人单位既要求高学历,又要求经验丰富的实习经历,让他们无所适从。“这让我们在读研期间把大量的时间放在了实习上面,论文最后只能糊弄。”王亚明说。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微博]副院长熊丙奇[微博]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说,研究生扩招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本科生就业难,但高校主要还是看中了研究生招生巨大的生源市场,迎合了社会上畸形的高学历消费需求。
熊丙奇介绍,从2011年的毕业人数来看,北大、中科大、清华[微博]等10所高校的研究生毕业人数,都超过了当年的本科生毕业人数。其中,中山大学[微博]的研究生毕业人数比本科多3300多人,中国人民大学、中南大学[微博]多出2800多人,北大多出2500多人。这就是说,至少3年前,这些高校的研究生招生规模就超过了本科生。
有评论指出,如果没有培养制度和教育内容的改革,仅仅是追求数量增加,研究生扩招很可能重蹈本科扩招的覆辙。
尽管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微博]不愿将就业率与学生的培养质量联系在一起,也很难看到其中有哪些深层次的因果关系,但他依然相信,当下的研究生培养出现了大问题,以至对其就业率的解读都要成为学历“贬值”的发泄途径。
在熊丙奇看来,研究生的扩招,并不是从研究生本身的教育规律出发考虑,而是在一味地追求办学规模、办学政绩和现实利益,使我国的研究生教育30余年的时间就走完了美国100多年的路,实现了“赶美超英”的目标。
一个重要的佐证是——国务院学位办的数据显示,中国大陆获准授予学士学历的大学有700多所,美国有1000多所,但我们拥有博士授权资格的高校超过310所,而美国只有253所。
面对导师不堪重负、学生怨声载道的现实,专家呼吁,研究生教育亟待由规模扩张向内涵发展转型。一方面扩招要紧急“刹车”,另一方面提质需“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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