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红楼读黛玉
16岁那年,第一次读《红楼梦》,是作为文选老师的假期作业被动读的。当时阅历尚浅,文中复杂的人物关系都理不清,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许多艰涩难懂的诗词,读之无味,不懂《红楼梦》因何成为巨著。
随着年纪的增长,断断续续主动读了大约四、五遍《红楼梦》,每一次都因阅历的增长又读懂许多内容,有一次竟读出了“口齿留香”的感觉。近一年来,又读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蒋勋细说红楼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等书,名家的观点使我顿悟:《红楼梦》真的是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真是我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感悟太多!本次只写我对最喜欢的人物----林黛玉的重新理解吧。林黛玉的美,是我们所有读者公认的。在宝玉这个上层社会的有诗情的少爷眼里:“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薛蟠这个花花公子,每天妓女(美女)堆里流连:“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 风流婉转,已酥倒那里。”小厮兴儿向尤二姐介绍黛玉时:“天下少有,美人一般,又知书识字,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竟气也不敢出,怕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 可见黛玉之美,不仅是外表,更在气质,宛如一位婀娜而风姿绰约 的仙子。
林黛玉是爱美的,她的生活是那么雅致、那么富有诗意。第二十七回一处细节: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幅人与自然的和谐之图跃然眼前。屋内燕子作巢、香气缭绕。馆外是潺潺泉水,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此般宁静、和谐、精致、随性的生活,你我皆心向往之。刘姥姥眼中的潇湘馆:“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满满的书,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可见黛玉把闺房收拾成了一个极端高雅的书房,生活中处处充溢着书香,不出闺门即阅遍古今之文,别样的黛玉,别样的情致!
黛玉还是一位诗情超然的“潇湘妃子”,这别号取的就有些悲情。且不说《葬花词》“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之凄美得让人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其他诗词读来也是字字入心,过目难忘:《咏白海棠》中“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问菊》中“孤标傲世皆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秋窗风雨夕》“秋风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桃花行》中“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与湘云中秋月夜联句时的“冷月葬花魂”,看到衰草残荷时独品得李商隐“留得残荷听雨声……”诗句中皆透出黛玉孤高自恃、敏感自尊的性格,多为悲情之作。只有一首元春省亲时偷偷代宝玉做的《杏帘在望》写得闲适自然,“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一句我独偏爱。
黛玉并不完美,她在人们眼里尖酸、刻薄、“小性儿”。给宝玉使性弄气的大大小小的事自不必说,且说周瑞家的送宫花一段,本来按路线走来最后一处是黛玉处,可黛玉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也不给我。”在惜 春画刘姥姥游大观园时,林黛玉竟给取名《携蝗大嚼图》,何等刁钻。但我觉得比妙玉把刘姥姥喝过茶的名贵杯子扔掉,让宝玉派来担水涮地的小厮把桶放在山门 外,人不许进去还好了许多,妙玉这样的做法实在太过洁癖。黛玉只是对她讨厌的人背后开了点玩笑,也是人之常情。曹雪芹写了黛玉的缺点,也正是作者的高明之 处。人无完人,作者并不对黛玉进行评价,而是把她的性格展示给我们看,让我们自己去评价,才让我们看到一个立体的、真实的、鲜活的生命个体。
实际上,我也只有这一次,才真正读懂了林黛玉《葬花词》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含义。《红楼梦》也是自传性家族史,生活中贾母儿子死了,贾政原型是贾母的过继儿子。贾母的真正近亲血源只有女儿的遗孤林黛玉,宝玉虽非直系,但她非常喜欢这个隔代人,因此她自始至终是希望宝黛联姻的(后四十回中贾母支持金玉联姻实不符合曹雪芹原意)。儿媳王夫人实际是贾母的家族政治对立面,她希望宝玉和宝钗结合,那样,贾家的权力和财产会全部落入她们王氏姐妹手里。因此,王夫人、薛姨妈一直讨厌、排斥黛玉。在权和财的斗争中,还有另一派——贾政的妾赵姨娘,为了儿子贾芸,自然希望宝玉倒霉,她曾经就找人做巫术差点至宝玉和凤姐于死地。让宝玉生不如死的事情,自然是黛玉死去,所以也处处陷害黛玉(刘心武先生研究是赵姨娘勾结贾府配药的人暗害黛玉慢性中毒)。其他人肯定也对黛玉明里暗里没亲情,连探春还说家里“一家子亲骨肉,一个个和乌眼鸡似的”,黛玉这样一个寄人篱下者,舅舅不是亲的,舅妈等人是敌对势力,其难处可想而知。外婆贾母一死,黛玉还有活路吗?黛玉的处境真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呢。黛玉的悲剧命运,作者早有预示: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林黛玉听了,忡然变色。果然,这个孤洁的生命不久就香销玉殒了。据刘心武先生细研文本后,认为林黛玉是在贾母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死后,在王夫人等人操纵下,对爱情极度失望后“沉湖”(不是跳湖)而死,我比较赞同。这样一个孤灵仙逸、卓绝清高的灵魂,绝不允许自己死得难看的,更不会是新版电视剧中那样“裸死”,实在庸俗不堪。从黛玉之前的“侬今葬花”之举,可知日后她自己是被“冷月葬花魂”。那一定是在一个清美的月圆之夜,人扮得美若仙子,乘了一叶孤舟,噙香对月,慢慢沉入湖中。之后,人们也绝不会发现尸体,一定只看到满池仙逸的芙蓉。这个至美、至坚、至柔、至刚的,震撼你灵魂的生命在孤寂中走到极致,在孤寂中达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