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寒宵记梦有感
《寒宵记梦》中说,曾国藩在官运亨通时把书舍名改为“求阙斋”,掩卷冥思,通篇的宦海沉浮,荣辱兴衰,其实正可以用这概况:“求阙”。
曾国藩进士及第不过二十有余。而十年间竟已升任至兵部右侍郎,可谓青年有成。然而清朝开国以来,兵权在握的重臣几乎没有好下场。努尔哈赤时代,爱新觉罗皇族被残酷诛杀;顺治入关,摄政王多尔衮死后被鞭尸;康熙朝鳌拜只落得丢官被杀;雍正时年羹尧功高震主招致杀身。唯独曾国藩在这涡流中生存下来,我想他之所以要用“求阙”二字题为书舍之名,也是为在不世功绩中提醒自己自谦自抑,盈而求阙。
人生不可能完美,但智者懂得求阙。日本月船禅师身怀神技,妙手丹青,然而作画必求一处之错,他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既然无法画出,那就不要再画全,画是有阙的,但心是清静的,但求阙之心的人,不计世人之议论,就仿佛拥有心灵一隙让清泉与阳光涌入,不然,没有了阙,又何来盈满之说呢?
然而世间似乎很少有人能懂得这种心境。自范蠡至张良,至中国五千年历史,至世界之文明,沧海桑田之间已不知埋没了多少追求完美道路上的人。《易•丰》中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人生没有阙,太过精致的东西总是虚幻的,古人一向认为物极必反,盛极则衰。智者追求以阙为美,愚者才追求事事做到极致。就好像一盆盆景,真正的能工巧匠知道以不全为全,或是南峰中消去一崖,或是树丛中剪去一枝,而正是这样的看似“毁坏”,却使盆景有了自然之气,全无刻意追求之美的痕迹,而有脱俗之意。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生和盆景一样,美之所以美,皆因阙而生。有太多的人把锦绣年华大把大把用在了填补自己的不满意之处,却很少有人用心满意足的眼光打量自己的全部,而像曾国藩这样求阙的人自然更少。
于是想到一个人:贝多芬。贝多芬的音乐并没有莫扎特的优美柔和,也没有海顿的整齐交融,但他却如一颗明星,在音符中燃烧了近百年,他的力量来源于他的不完美,而他的不完美才是他的深刻思想的发源地和载体。
据说曾国藩后来专门写了一篇《求阙斋记》,说求阙之意有二:一是求阙于他事,二是求全于堂上。这更让人尊敬其责任心。自身之名利既不必争,那么“阙”也无碍,而堂上之事既关乎国家百姓,自然不可塞责。从求阙角度上来说,这是求阙的原则,是做人的底线。知道求阙是一种智慧,懂得阙中之全,则是体现一个人的担当。
其实,“求阙”即不计较,不计较名声,不计较利益,不计较他人之语,该放手时决然放手,为生活留一个缺口,以便随时接纳新思想,排去不想要的浊沫,便会觉得天地也宽敞了许多。就算一时争得至全至美,谁能保证这种圆满能一直维持下去呢?倒不如接纳缺憾,像那尊被砍去双手的巴尔扎克一般恒久闪光。
三十年后曾国藩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谥“文正”,成为清朝得到圆满结局的权臣中的个例。我一直以为,他的最终胜利不是因为其政绩有多么卓越,而是他以退为进,以阙为全的大智若愚。于是脑海中便浮现出求阙外的荣辱沉浮和求阙斋里的宁静如一,忽而想到一句话——
盈而求阙 ,无咎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