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散文
娘说起我姥爷时,总带着些情绪,愤愤不平地说他是个裁缝,养许多的孩子,小时候总吃不饱,围着桌子挤挤攘攘,天天喝着粥,聆听那外面吆喝卖油果子的声音。
兄弟姐妹十几个,多半没成人,剩下只有三个,除了我,就是你二舅,还有你大姨,都能缝衣服,天天要做多少个布扣子。谈婚论嫁时,你姥爷全权包办,我和你大姨婚姻全都没有自由。
当时,有好心人多次登门,告知你姥爷方家大少爷其实是个大傻子。你姥爷就去方家喝酒,偏偏不信来人。总说见过面的,俺闺女大可放心,那个大少爷,很精干是个好男人。许配我过门,稀里糊涂当新人,吃穿不愁被说中,方家的确做生意,有糕点铺,皮货行,店面开在南北二城,说大少爷精干却是坑人,他很弱智,嫁来时也不会装出精明,悠手打着胳膊,不知三亲六故,一点也不懂人情,只是吃喝傻乐,晃荡身子,瞎游逛于南北二城,啥营生也做不成。
那时不让女子上学,我就是偏爱读书声,不能去翻书识字,能偷听私塾会吟《千家诗》半本,诗词背出酸楚和着日日的忧愤,那文趋趋的回忆,脱口就是谚语诗文,倒像是满腹学问。
母亲说,方家生意终归政府,那是解放后。后来的方大少爷成了正式职工,有工资吃喝,却不管不问家人。一个人拉扯孩子过艰辛,大妞、二妞都丢了,母亲只能走出门,进工厂当零时工,要养活张口要吃食的人,孩子年幼总丢不下,临时工时干干时停停,终不能在厂区转正,日子不省心。
街坊宣传《新婚姻法》,扯上三个男娃,义无反顾地改嫁,找到了腿有残疾的吴先生,那就是我父亲。
先生知道很多事情,爱读诗书,会拉二胡,吹口琴,讲古道今地说段子,还教私塾能给人家写状纸、代写书信,在新社会里,大家夸他身残志坚,能挣钱顾家,能和我拉扯嗷嗷待哺的人,后来的日子有了他才过得安生。
记得小时候,一家人住在小街巷子里,三间临街店铺后带两个厢房,有一处四方院子,栽有各类花草,院中央是那棵石榴树,树身并不大,长得很齐正,年年青皮果实结出,突立于花园里,很是喜欢人。
奶奶去世后,西街吴家老宅被父亲一百元卖出,他要补贴家用,扶养三个方姓继子成人,方家老三下河游泳出事,大哥、二哥均健康长成,有了工作的大哥谈起恋爱,二哥去了铁路工地打工,苦日子得以翻身。
父亲总在跟母亲商量:西边一间房连同厢房,割让给隔壁粮店吧?趁单位翻新,能换套婚房给大哥!谈判成功,北城九道弯里,大哥拥有了三间新房,他立即搬出南城。家里院墙被扒开,四方大院子被单位强势占去一半,还留下两个后门,很是欺负人。石榴树贴近高墙边,房沿逼歪了树身,最可怜的是枝条全倒向东,树干弯成七八十岁的老头,好几年叶稀果疏,秋天里,阳光只打梢头掠过,不肯停步半分,树影子摇晃着去追阳光那温馨,叶落得心痛人,果子只显出几枚,年年仍有收成。挥不去眼里的阴影,母亲那委曲与忧愁,全印进石榴树身,房檐下的石榴树,从此便斜立着身,树枝稀落,果实更显出硕大丰姿,在细枝上悬着,像那棵树的头颅不得不低垂。
娘说过,我出生前,她就植下这棵树,怀我时,树长势可人,坐树边缝我的小衣裳,冥想我的模样,那树已经开过一回白花,结出的青皮果实,个头个个硕大,石榴裂开嘴唇时,我便呱呱降生,那时候石榴的籽实,个个晶莹,都是点点的红头,饱满剔透多汁,嚼着石榴,看我忽闪的眼睛,那一时分,母亲很是开心。
石榴树长得慢,个子总也不高,枝桠散蔓吐着小绿叶子,年年都会绽出许多小白花,开开落落,低调地结青皮果实,剩下的石榴花朵朵洁白,落了花叶大起肚子便躲在黑枝绿叶间,每天望过去,有一种高贵的素雅,躲闪闪不想让人正视,母亲说好喜欢那份娇羞,总托着我的小身子,哼那催眠曲,在树边享受那份宁静与温馨,没文化的母亲,诗意地讲着过去,让我的想象里,充溢绿叶里那抹白花,青皮大肚的饱满,珠玉籽实的温润,晶莹剔透的甜香。母亲有鼻炎,嗅觉并不灵,但她坚持说:就是甜香得不让人,嚼着石榴籽,喂给我甜汁,唤着我乳名:大真子,我的大真子,吃口香甜甜。记忆里收得的大石榴,年年数我吃的居多。
石榴成熟时总会裂口子,像是和母亲寻开心,籽实迎光而烁,不惧风雨灌进灌出,母亲开始担心,却不忍全部摘收,只用塑料纸将裂口石榴扎住,让它长留枝头吧,能备不时之需。我外出求学时,年年留有被包裹的石榴,母亲总在期盼,挂在光秃秃树枝上的大包裹,就是等我的理由。
母亲不在了,石榴树被二哥砍掉,后来的院场,成为饭店包间,那些美好景致,渐渐远成母亲口里的唐诗宋词。那一树挂着的包裹,寂寞时我总会找寻,寻进记忆深处,有那远去的、消逝了的守望,有那份期盼心情,那个踏上小凳子,够举起双手,伸长身体细心包裹石榴的母亲,那信里催我返家的理由,便在脑海里充盈。梦里的童年,还在院场爬行,听母亲哼的小曲,用小手抓挠她逗乐时曝出的笑声,有时她会打个大喷嚏, “阿---切-” 的那种声音,一声过后,又一声,响亮地回荡在树下,像是又在告诉别人,儿子想妈了,摘棵大个石榴吧,外地的他就回来了,那种景像故事,更像久远年代的传奇,已然成为生命里的明灯,永远照着一如从前的那笑声和着那份温馨亲情。
此时正有一种声音传来:“都在咧开嘴笑咧!”不知是娘亲说石榴,还是石榴正在笑着傻呵呵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