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时我们重点讲了上述的作家与作品,下面我们再来观照一下盛唐。 盛唐时形成了山水田园诗派与以边塞诗派,前者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后者以高适岑参为代表。
王维的诗作可分前后两期,前期诗作昂扬向上,常以侠气之纵横助建功立业之豪情,如《少年行》之一与三: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这样的诗句写得意气风发,但又比四杰少了些浮躁与浅急,显得慷慨宏大。他还曾出使过塞外,不像四杰那样只是凭想象构建诗句,而是能够以逼真传神的塞外描写营造出雄浑壮阔的诗境,如《使至塞上》与《出塞》: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至塞上》)。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 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出塞》)
王维后期的诗作则多是抒写闲适隐逸情怀的山水田园诗。如果说陶渊明的田园诗以“心平气和”为特征,表现出豪华落尽之后的“真淳”,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则可以概括为“心静气清”,表现出滤去了尘世喧嚣之后的禅寂与唯美。
王维的诗很有禅意。他的名字就与佛经有关(听讲),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也很早就接受了佛学(《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中言及自己二十几岁就己受教于名僧),并对禅理颇有会心。只不过,王维通过诗境表现禅意,形成了颇为独特的艺术效果。
禅宗很讲求随缘任运,王维便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之句;禅宗很追求“空寂“的境界,王维又有对”空寂”极出色的描写,例如他著名的《輞川集二十首》。据《旧唐书·王维传》,王维晚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 《輞川集二十首》便是他隐居輞川时与道友裴迪的唱和之作,很多诗都因出色的“空寂”描写而禅意极浓: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不过,王维“空寂”的禅境与诗境并非是一种寂寞的情怀,而是在宁静的心态中捕捉到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原生状态,在空灵的心境中发现诗情画意。他有两首诗都有相同的一句:
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却忆山中时,人家涧西远。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
夜静群动息,蟪蛄声悠悠。庭槐北风响,日夕方高秋。 思子整羽翰,及时当云浮。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沧州。高足在旦暮,肯为南亩俦。(《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
这两首诗中相同的一句是“夜静群动息”,但底下的诗句都是以动衬静,写了静寂时的狗吠声与虫鸣声。此种以动衬静的手法在王维的诗句中甚至还形成了模式,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野花发丛好,布谷一声幽”(《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等,都是诗人在“心静”时上才能听到的轻微声响,这样的轻微声响使得山林的寂静更幽深、神秘,也更有韵味。
陶渊明的诗设色素淡,而王维的诗却有“诗中有画”之誉。只不过,王维的“诗中画”并不是对山水田园进行穷形尽象、细致入微的描绘,而类似于印象画派的笔法:把画家对色彩、明暗、线条与空间布局的感觉亦注于画面之中。如“日落江湖白”(《送邢桂州》)以画家的眼睛捕捉到黄昏时分太阳斜射水面时的光色效果,写得很微妙;又如“山山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很好地画出青翠欲滴的色彩,“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把色彩与明暗的层次感很好地表现出来,都是“诗中有画”的佳句,大家不妨好好体会一下。
孟浩然的田园诗颇得陶诗神髓,写得平淡自然,而且也有着陶诗所有的浓浓的人情味。如《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赏析(听讲)。他的山水诗或境界宏阔,气势壮大,如“八月湖水平,含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或清旷爽朗、单纯明净,如“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秋登兰山寄张五》)等。除了王、孟这样的代表诗人,盛唐的某些山水田园诗也大家也应该有所了解,如“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是传诵千古的佳句,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田家杂兴八首》、《田家即事》是盛唐田园诗中的佳作。
边塞诗的代表诗人是并称为“高岑”的高适与岑参。盛唐的诗人心高气盛,动辄自比王侯,如王昌龄曾有诗云:“追随探灵怪,岂不骄王侯”(《留别岑参兄弟》),李白“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的诗句更为大家所熟知,可是真正做到高官而封侯者只有高适一个。而且,优秀作品还是他封侯之前的作品,如《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凌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 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风飘飘那可度, 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日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诗是长篇歌行,思想感情相当复杂,既对战士为国杀敌的崇高精神有着歌颂,又对战争为民众带来的苦难有着同情,既有奋发向上的激昂情调,又有对“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不公平现象的低沉控诉,虽多用偶对,却并不以文采词藻见长,于平实中见深沉,在苦难与崇高的反衬中见顿挫,写得纵横跌宕,浑厚沉雄。
与高适相比较,岑参的边塞诗则写得比较壮丽,擅长描写奇丽的边塞风光,如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化壮美为优美,还能体现出边关将士的乐观精神;“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等句把艰苦的军旅生活写得如此奇诡,改变了边塞诗常见的叹苦悲寒的格调。
高适、岑参的边塞诗以长篇为主,王昌龄有个美名叫“七绝圣手”,他边塞诗的名篇也是七绝,例如: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户侯。(《从军行》其一)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其四)
王之涣、王翰的同题诗《凉州词》也是千古绝唱:
黄河远上白远间,孤城遥望玉门关。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第十章 唐诗(中)
盛唐是唐诗的高峰,李杜又是高峰中的高峰。李白诗句中塑造自我形象时爱用一个“笑”字,如:“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山中问答》)、“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结客少年场行》)…………
这些“笑”耐人寻味,实际上可以概括李白的三种人文精神——儒、道、侠。儒家精神是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如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曾参倡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孟子标举“自反而缩,虽千万人我往矣”等都是很好的例证;儒家精神又以“仁政”为旨归,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下的苍生百姓建一番功业。在一定程度上,李白将儒家的进取精神与盛唐的宏伟气魄融汇在一起,营造出壮丽的诗篇。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恍然李白为什么要“仰天大笑”, 因为他自信建功立业的时机己经来到;明白了这一点,我们重读“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塞下曲》)、“但用东山谢安石,与君谈笑净胡沙”(《永王东巡歌》)等诗时就不会用“爱国主义”这样简单的语汇概括李白作品的思想性了。说实话,这样的语汇用得太滥,评价许多诗人思想性时都能套用:屈原、杜甫、苏轼、王安石、陆游、辛弃疾、文天祥、于谦、林则徐、魏源…………正是因为能够如此广泛地套用,这个标签反而丧失了它的意义。
评价李白诗歌思想性时还会经常套用一句话: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冯友兰先生曾经讲,读古人作品应该具有“了解之同情”;不应该以今人的思想感情来臆测古人。“歌颂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这样的话语方式是典型的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既歪曲了古人又浅薄了自己。诚然,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但其动机却不是“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而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也就是说,出于一种道家情怀。
这又要回到前面所说的一种“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我们看到的是怎样一种笑呢?是一种悠闲的笑,是一种人不必知也不求人知的笑,是与山之碧、花之红、水之动、心之静浑然一体的笑,是意味深长的笑,是神秘的笑。一言以蔽之,是道家式的笑。
有人曾经这样贬低李白:“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耳,社稷苍生,曾不系其心胸”、“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实际上,如果注意到李白与道家的渊源关系,我们就会明白,李白实际上是以酒、以醉态来构建自己的生命诗学。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这是李白《月下独酌》其二中的名句。我们可以看到,在酩酊大醉中,李白得了“酒中趣”,合了“自然”,而且,还获得了生命的平等——“君”不再凌驾于“臣”之上。儒家认可、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秩序,李白则以道家情怀超越了这样的局限——“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口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新唐书·李白传》对此也有着很详细的记载:
天宝初,南入会稽,与吴筠善,筠被召,故白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 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饮徒醉于市。帝坐沈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面,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 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白浮游四方,尝乘舟与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宫锦袍坐舟中,旁若无人。
在酩酊大醉中,李白还直逼生命之本真,杜甫便曾如此称赏李白:“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妨重读一下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将进酒》。
人间的黄河竟然是破空而来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只一句就打破了常规的空间结构。被什么打破的呢?被生命的激情。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那种奔放、那种气势,正是生命激情的客观物化。下面两句又超越了时间结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生一老竟然浓缩在一朝一夕之中。这是夸张,又是比喻,表明生命的一种困境:生命短暂而宇宙无穷,在无穷宇宙的背景之下,生命短暂如朝夕之间。
一时一空,这首诗的基调己经奠定:因忧患意识而产生的悲凉情调。这悲凉情调与最后三个字“万古愁”遥相呼应。悲凉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生命有着不可逆转、无法摆脱的困境。然而,李白始终张扬着生命的激情,这激情使得李白在悲凉基调的深处挣扎出、呐喊出生命的大肯定、大自信、大欢乐、大潇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此时李白己是对酒高歌了,底下他又以“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的过渡来了一段歌中歌。在歌中歌里,他悲悯圣贤,傲视富贵,最后在豪爽之风、竭诚待友之中达成了生命的狂欢,在跃宕起伏、奔腾澎湃的生命旋律中完成了生命的礼赞,表现出真性情,真生命。
描写自然景观时,李白也有道家式的“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气魄,常常以“天眼”来观物。“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河之水天上来”、“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这些诗句中学生都很熟悉,可是大家有没有注意这些诗句所采取的视角——“以天眼观物”的视角呢?《望庐山瀑布水》更加典型,正是因为“以天眼观物”,庐山顶峰才会如同一只香炉,人间的瀑布也才会与天上的银河联系起来。也正是因为“以天眼观物”,李白能够与人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能够表现出一定的飘逸之气。
通过阅读武侠小说,许多人己经知道李白写过《侠客行》。李白具有“侠”之精神气质对中学生来说并不是陌生的。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许多人可能都有着这样的想法:“侠”不仅身怀绝技,而且义薄云天;不仅是异人,而且还是义士。实际上,古侠不一定有“义”,甚至,有时他们还悖于“义”。韩非曾在《五蠹》篇中说“侠以武犯禁”,班固曾经斥游侠“以匹夫之细窃生杀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汉书·游侠传》),荀悦曾把游侠直接称为“德之贼”(《汉纪》卷十)……就连对游侠最无偏见的太史公免不了也要说游侠“不轨于正义”(《史记·游侠列传序》)。
尽管古人对“侠”颇有微词,但是太史公对侠的此种称赞却深得人心——:“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李白既有建功立业的思想,又有功成身退的意识,如他非常羡慕鲁仲连、范蠡、张良这些功成身退的历史人物,也曾写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登金陵治城西北谢公墩》)这样的诗句,问题是我们应当了解这种思想意识的根源。“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侠”观念对李白之影响便是这种思想意识的精神文化根源。
最后我们探讨一下李白诗歌的审美意蕴。李白曾有诗句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可以概括他在语言上的特点——清新自然。他的意象常常是晶莹皎洁、清澈爽净的,例如明月、流水、水晶、玉阶、秋风、白露等;他的才华是具有速度的,脱口而出却又浑然天成;他的性情又是纯真的,没有人前的拿姿作态,只有“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山中与幽人对酌》)的自然,这一切都使他清新自然的语言风格给人以鲜明的印象。李白的诗歌还给人以飘逸之感,古人也曾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严羽《沧浪诗话》)。这一点前面己有所揭示,兹不多论。李白的诗歌还有力度、有“奇趣”,有象外象,味外味,不愧“诗仙”的雅号。
有意思的是,与李白的“笑”字相对应,杜甫的诗中常常以“哭”字抒情: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哀江头》)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北征》)
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天边行》)
深怀喻蜀意,恸哭望王宫。(《王命》)
…………
可是,人们却不因这些诗句而觉得杜甫有女子态、娘娘腔,因为杜甫的哭泣并非是对一己之苦难的哀痛,而是忧国忧民的真切表现。杜甫出生于一个儒者家庭,其经历大体可分为四个阶段:读书壮游、困守长安、安史之乱、晚年漂泊。他也曾有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亦曾有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政治理想,可是,困守长安时“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辛酸,战乱时“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羌村三首》之二)的的悲惨,漂泊时“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旅夜书怀》)的凄凉都使得他不再以高昂的调子唱出梦幻之曲,倒使得他在饱经沧桑之后以沉郁顿挫的风格表现民生疾苦、重现历史事件,其作品因高度的写实性而被誉为“诗史”。
在杜甫的作品中,重大的历史事件都有反映。官军兵败,他便有《悲陈陶》、《悲青坂》之作,官军开始收复失地,他又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收京三首》、《喜闻官军己临贼境》之篇;九节度使兵围邺城,似乎胜利在望,他写了《洗兵马》表现出当时的普遍心理。后来九节度又兵败邺城,为补贴兵源而大肆征兵,杜甫又写了《三吏》、《三别》对之进行反映……写时事并不始于杜甫,但以如此广阔的视野并如此及时、频繁地写时事却是自杜甫始,可以证史,甚至可以补史之不足,如《三绝句》写渝州、开州杀刺史之事便未见史书记载。
杜甫的“诗史”还不仅仅提供了史实,更为重要的是,杜甫从一粒沙中看世界,于细微处见精神。所谓“一粒沙中看世界”,是说杜甫常常通过一个人、一个家庭折射整个社会在战火中承受的灾难。《新婚别》中“暮婚晨告别,席不暖君床”的岂止是诗中的那位新婚女子,《羌村三首》其一的“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的又岂止是杜甫一个家庭。这样的写法既有高度概括性,又呈现出具体可感的生活画面。所谓“细微处见精神”,是说杜甫写时事不仅交待出完整的过程,而且还致力于细节描写。如《垂老别》写老两口生离死别时的凄惨:“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忧其寒”;《新安吏》、《石壕吏》写官军征兵时的强横霸道:“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写归家时的境况:“入门闻嚎啕,幼子饿己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都写出了一定的氛围、一定的场面,淡化故事性而加强了生活色彩,更给人以真实感。
杜甫的“诗史”还把叙事、抒情与议论有机地结合起来。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度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里通过记叙生活中的琐事(茅屋为秋风所破,群童抱茅入竹)表现出哀伤、无奈之情,最后又通过议论表现出忧国忧民的博大胸怀。三者相辅相承,在主客观的交互渗透中起到了“诗史”的艺术效果。
杜甫的“诗史”以古体为主,不过,杜甫律诗的成就也很高,在诗歌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
首先,杜甫拓展了律诗的题材,人称“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写”。在他笔下,乾坤之大,虫蚁之微皆可入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苦竹》)、“秋虫声不去,暮雀意何如”(《除架》)、“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筑场怜穴蚁,拾穗许村童”(《暂还白帝复返东屯》)…………笔力能如此收放自如,真令人惊叹。
其次,杜甫常常以组诗的方式扩大律诗的表现力。他律诗当中的名作《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都属此类。以《秋兴八首》为例,第一首由夔州秋思而引发了故园之思:“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可视为整个组诗的起兴;第二首便沉浸于回忆与感叹之中,主要表现了身世飘零之感“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第三首又从一己的身世转向浩渺的时空,抒发了时光流逝、壮志未酬的感慨,从而又引发了第四首对国事的担忧:“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后四首又是对前四首的复沓与递进,颇有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将深沉复杂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另外,杜甫的律诗在炼字炼句方面极有功力。他曾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体”,他的一些诗句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打破常规句式却使音韵更和谐、更有表现力。以第二句为例,实际上是遵循“感觉优先”的原则,把对外物的感知过程都给还原出来了:先是感觉到下垂之“绿”与绽开之“红”,然后细察看出绿者是“笋”,红者是“梅”,最后又推究出使“绿”垂,使“红”绽的外因——风吹、雨润。如果写成“风折垂绿笋,雨肥绽红梅”便不仅仅音韵不谐,而且还不能产生上述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