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杜甫的律诗格律精严却又一气流转,佳句起到了“诗眼”的作用却又很有整体感。以被称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登高》为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八句皆对且句中有对(第一句的“风急”既可与第二句的“渚清”相对,又可与本句的“天高”相对),如此精严的格律读起来却非常顺畅,毫无生涩之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传诵千古的佳句,在全篇有画龙点晴之妙,可是它又与其他句子相得益彰,组成了有机整体。
第十一章 唐诗(下)
经历了安史之乱后,文人们建功立业的豪情、傲视王侯的狂兴、昂扬向上的精神与盛唐时相比都黯淡了,强劲之音减弱了,诗人在无奈的现实面前更多地表现为寂寥凄清的心境、清幽淡远的格调。例如韦应物、刘长卿以及“大历十才子”的作品。韦应物曾任苏任刺史,人称“韦苏州”,他的《滁州西涧》是传诵千古的佳作: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全篇的诗眼是一个“幽”字,正是因为“幽”,涧草更纤弱、惹人怜爱,鸟声更能衬出丛林、急雨、春潮之交响,小舟更寂寞,人也更孤独。感伤是淡淡的,安慰也是淡淡的,在整体的大寂寥中营造出顾影自怜的小天地,风韵有余而气格不高。这首诗可代表韦应物诗歌的主要风格,他颇为人所称道的“心如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赠王侍御》、“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细雨》)、“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游开元精舍》)等佳句都具有这样的风格。
刘长卿的五言诗写得比较好,曾自许为“五言长城”,最有名的莫过于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用语简练而能而能表现出难以言说的冷寂落寞之气。
与韦、刘同时的重要诗人主要是“大历十才子”。“十才子”之名始见于中唐诗人姚合所编的《极玄集》,是指钱起、卢纶、李端、吉中孚、韩翃、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这些人才能不一,但诗风很近,所以有“十才子”样的合称。其中,钱起公认为十才子之冠,与刘长卿并称钱刘,其《省试湘灵鼓瑟》颇负盛名: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大历十才子中,韩翃的《寒食日即事》也是名作: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些诗都师法谢朓,写得精致工整,清雅闲淡。
十才子中的卢纶曾去过边塞,有些诗颇有盛唐边塞诗的流风余韵,如《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大历十才子之外的另一位诗人李益写出更多优秀的边塞诗,在大历诗风的主流之外别树一帜。他的边塞诗中七绝写得尤其的好,如《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样的诗可视为盛唐边塞诗的延续,不过多了些感伤与苍凉。
大历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与酝酿,唐诗在元和年间又形成了中兴的局面,名家辈出,异采纷呈,其中主要有韩孟诗派与元白诗派。
韩孟诗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韩愈、孟郊、贾岛、李贺、卢仝等。韩孟诗派的诗歌风格可概括为“不平则鸣”、“笔补造化”、崇尚险怪、以文为诗等。
“不平则鸣”(出自韩愈的《送孟东野序》)强调的是诗歌的抒情特质,淡化了温柔敦厚、重视伦理的传统诗教观。以韩愈为例,他虽然很强调儒家的“道统”,注重道德修养,可是正因为“不平则鸣”的主张而没有使诗歌沦为政治的附庸、伦理教化的工具。“笔补造化”(出自李贺的《高轩过》)强调的是诗人的想象力,韩孟诗派发展了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以险怪矫正大历诗风的平弱,在作品中颇多奇句。如孟郊的《怨诗》:“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以荷花被泪水浸死写哀怨之深,想象甚为新奇;韩愈“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巨刃磨天扬”(《调张籍》)更是典型的“笔补造化”之句。不过,要说到想象力,韩孟诗派中还应首推天才诗人李贺。
李贺是一个早熟的天才,然而这么一个早熟的天才却又命途多舛。他短命,只活了二十七岁;他多病,一生为病魔所纠缠;他落寞,虽曾得韩愈赏识,时人却妒忌他、排挤他,甚至据说还有人将他的诗篇投入厕中;他失志,只做过从九品的奉礼郎,还因父亲名“晋肃”而要避讳,不得参加进士考试……
有不同寻常的辉煌也有非同一般的黯淡,有绝世的才华也有匡代的薄命,这多种矛盾对立的两极便是李贺的人生,而和李贺人生最密切相关的应该说就是诗了。明代王思任在《昌谷诗解序》中曾言李贺诗喜用“血”字,那不仅是李贺用字上的一个特点,而且更是他写诗方式的一个绝好象征:李贺不是轻描淡写地以写诗来自娱娱人,而是用自己的鲜血乃至用一个孱弱却又坚锐的生命来写诗。于是,他写出了自己的个性,写出了一个苦闷而破碎的灵魂,表现出相当独特的风格。
严羽评李贺诗只用了两个字——“瑰诡”,却相当精辟到位地概括了李诗的风格。“瑰”者,艳也,丽也;“诡”者,怪也,幻也。仅以“诗鬼”、“鬼才”或“鬼仙”来评价李贺失之片面,因为那只概括出李贺诗歌风格的“诡”,却忽略了李贺诗歌风格的“瑰”,尤其是,忽略了“瑰”与“诡”结合在一起所形成的独特风格。
李贺诗风之“瑰”与其设色有关。有时候,他设色浓丽,耀人眼目,加之以迫促的节奏,具有了光怪陆离、五色眩目的设色效果。表现最明显的是著名的《雁门太守行》:黑云,日色,甲光,金鳞,燕脂,夜紫,红旗,玉龙,每一个意象都给人以强烈的光色刺激,这些意象不是以舒缓的节奏缓缓道来,而是以迫促的节奏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难以逼视。作者不是要人们在浅斟低唱中细细品味那些光色,而是在闪烁、跳宕中把那些光色组合起来给人以难以忘怀的印象,这印象也许不那么清晰,却是那么的强烈。可以看出,李贺此等诗的设色效果不是捕捉风神韵致而是追求触目惊心的冲击力,“瑰”得颇为独特。
有时候,他在设色时注意表达出色彩的质感与情态,并把视觉与其他感觉揉碎了组合在一起,形成另一种设色效果。如写绿有“寒绿”、“颓绿” 、“丝绿” 、“凝绿” 、“静绿” 、“细绿”、“空绿”等;写红有“愁红”、“冷红”、“团红”等。
李贺的“瑰”还表现在他对屈原、李白瑰丽想象的承继与发扬。李贺曾言“楚辞系肘后”(《赠陈商》)、“咽咽学楚吟”(《伤心行》)、“斫取青光写楚辞”( 《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之二);前人喜把李贺与李白并称为“二李”,看出李贺与李白之间也有着渊源关系——“李白李贺遗机杼,散在人间不知处”(齐己《还人卷》)、“贺诗乃李白乐府中出”(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李贺《日出行》)当与太白《日出日入行》同类。此与《苦昼短》皆效太白体”…………关于李贺对屈原、李白的具体传承前人之述备矣,此处不再赘引。
李贺的“瑰”还表现在他对美人的传神写照,对草木蜂蝶的捕形描影。有些作品中他己明确提出自己对齐梁宫体诗的仿效,如《追和柳恽》、《花游曲序》、《还自会稽歌序》等,朱自清先生也曾点破过这一点:“贺乐府歌诗盖上承梁代宫体,下为温庭筠、李商隐、李群玉开路”(《李贺年谱》)。李贺诗此种类型的“瑰”甚至还对后世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李长吉以降,皆以刻削峭拔、飞动文采为第一流,有下笔不在洞房蛾眉,神仙诡怪之间,则掷之不顾。”(吴融《禅月集》卷首)。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因李贺有着不少此种类型的诗歌,有人曾说李贺诗不过着眼于草木蜂蝶,境界“不远大”(赵璘《因话录》),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李贺毕竟是年轻的,他有着青春沸腾的鲜血。作为一个年轻人,李贺爱美,欣赏美,甚至以一种病态的激情礼赞美,这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李贺恰恰是以“远大”来救正宫体诗的靡弱。“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送沈亚之歌》)、“凄凄四月阑,千里一时绿”(《 长歌续短歌》)、“佳人一壶酒,秋容满千里。”(《追和何谢铜雀妓》)、“道上千里风,野竹蛇涎痕。”(《自昌谷到洛后门》)、“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开屏见山色。”(《江楼曲》)、“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湘妃》)、“渠水红繁拥御墙,风娇小叶学娥妆。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 三月过行宫》)、“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巫山高》)、“ 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 (《贝宫夫人》)、“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出城寄权璩、杨敬之》)、“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之二》)…………在“千年”、“万里”这样的时空背景之下,虽然描写的对象仍然不过是美女佳人、草木蜂蝶,我们难道体会不出“远大”之境界吗?
另外,尽管体弱多病,时运多蹇,李贺仍然充满着生命的激情与建功立业的热情。所以,在更多的时候,我们能够从“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雁门太守行》)、“酒酣喝月使倒行”(《秦王饮酒》)、“独携大胆出秦门”(《吕将军歌》)等诗句中读出一种气势,从“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梦天》、“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天上谣》)等诗句中读出一种远大,更能从“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马诗》第十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第五)等诗句中读出李贺的雄心壮志,感受到李贺沸腾的鲜血。
然而李贺沸腾的鲜血被现实、被命运泼上了倾盆的冷雨。他敏感,敏锐地感受到了现实的黑暗与污浊,因此他同情民生的疾苦,指斥世道人心的丑恶(《老夫采玉歌》、《黄家洞》、《秦宫诗》、《猛虎行》、《感讽》第一首);他热情,热情得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例如鲁迅先生就曾善意地嘲讽道:李贺骨瘦如柴,却满腔热情地要去学做剑侠以除暴安良,那就未免有些太不自量力了;他又孱弱,充其量也就只能“寻章摘句老雕虫”,哀叹“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第六)了。敏感、热情、孱弱,这三者的磨合、纠缠与抗争使我们看到了一个苦闷而破碎的灵魂,看到一个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
陆游曾说李贺之诗“如百家锦衲,五色眩曜,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这固是点出李贺诗歌的形式之美,也指出了李贺诗歌的一个特点:不少作品不是一个浑然的整体,而是如“百家锦衲”,把许多美丽的碎片拼贴在一起。我觉得倒不必苛求李贺诗歌的这个特点,去指责李贺“缺乏完整的构思”。如果李贺有了“完整的构思”,那反而不是李贺了。正是透过这“缺乏完整的构思”,我们才得以看到一个破碎的灵魂。这灵魂时而想飞至九霄之上以超越现实的苦难与寒凉(《梦天》、《天上谣》等),时而又想与九泉之下的香魂艳魄低语昵喃(《苏小小墓》、《七夕》、《过华清宫》、《秋来》等),从而获得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灵沟通与安慰。这灵魂有时又执著于现实人生,咀嚼现实人生的苦闷与寂寞。总之,李贺的灵魂本身就是不完整的,“言为心声”,他的诗歌具有以上的特点自然就不难理解了。也正是因为有着一个破碎的灵魂,当他以意马心猿飞升九霄或沉潜九泉之时,他的诗自然也就具有了“诡”的风格。对贺诗之“诡”,前人时贤己从许多方面另以论述,我们在这里不再一一列举,主要想通过对贺诗一名句的探幽发微指明一点:李贺诗歌之“瑰诡”不仅仅是“瑰”、“诡”这二者的相加,而且还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
李贺设色时爱用“红”、“绿”等字眼。“红”字本是暖色调,李贺笔下却写出了“冷红”——“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南山田中行》)。他的名句“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妙在何处?妙就妙在:一般诗人写桃花时多着眼于桃花的亮丽与明艳,而李贺却写出了桃花的冷艳。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李贺对“冷雨”深有感触。“石破天惊逗秋雨”、“西陵下,风吹雨”、“雨冷香魂吊书客”(《秋来》)、“鬼雨洒空草”(《感讽》其三)、“雨沫飘寒沟”(《崇义里滞雨》)…………这些写雨的名句都着眼于“冷”字。这冷是那么的透人骨髓,仿佛只有幽冥鬼域才具有这样的寒冷。李贺固然热情,曾吟过“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名句;然而他又孱弱、敏感,在现实的打击下,在命运的捉弄下,他成为时代的一个寒热病患者。他的热血有时会沸腾,但那宛同发高烧;他的热血有时却又冷却了,在人间己感受不到多少温暖与光明。昔人曾云:以我观物,使万物皆着我之色彩。既然李贺的内心在某些时候以“冷”为色调,那么,即使亮丽、明艳如桃花,他还是有着如凄风苦雨般的体验。这内在的体验可谓“诡”矣,这“诡”使“瑰”不显得浮艳靡弱,沉潜着生命况味与世事沧桑;那外在意象又可谓“瑰”矣,那“瑰”却为内在体验外化出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
韩孟诗派还有以文为诗的倾向,以散文句式入诗,爱在诗中发议论,多用拗句与拗韵,追求“横空盘硬”(出自韩愈的《荐士》)的艺术效果。总之,韩孟诗派力图以奇崛险怪矫正大历诗风的平弱散淡,却又矫枉过正,有些诗句过于怪异,殊少诗味,倒是某些无意作奇的诗作传诵千古,如韩愈的《早春呈张水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与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以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为代表的元白诗派则发扬了杜甫诗作的写实精神,发起了著名的新乐府运动。新乐府运动的诗歌主张集中体现在白居易的《新乐府序》与《与元九书》中,内容方面强调诗歌的现实性——“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政治性——“补察时政治”,很重视在诗歌中反映民生疾苦——“唯歌生民病”;在形式方面主张诗歌应当“质而径”、“直而切”、“核而实”、“顺而畅”,强调诗歌应写得质直平实,通顺流畅。从创作实践上来看,白居易的讽谕诗《新乐府》与《秦中吟》、元稹的“新题乐府”与张籍、王建的一些乐府诗是新乐府运动的代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新乐府运动的理论主张。新乐府运动继承了《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与杜甫在诗中叙时事的写实精神,展现出较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发展了传统诗歌的“美刺”传统,富于批判性。重视下层民众,形式也借鉴了民歌手法,具有大众性与通俗性。不过,新乐府运动也有弊端,如白居易学习毛诗序而为自己的《新乐府》定下了这样一个规则:“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为了做到这一点,不惜牺牲诗歌的艺术性而给每首诗都加上一个议论性的尾巴,有时就不免画蛇添足,显得机械重复;新乐府运动又过于强调诗歌干预现实的功能,使得某些诗歌成为政治观念的附庸;语言上亦有过于俚俗质白者,诗歌凝炼含蓄的韵味不足。
白居易是中唐时的重要诗人,除了倡导新乐府运动之外,他写的《长恨歌》、《琵琶行》等长篇歌行、闲适诗以及与元稹等人所写的唱和诗对后世也有着很大影响。
《长恨歌》以吟咏李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剧为主,虽说吟咏了真实的历史人物,却不求“直而切”、“核而实”而是展开丰富浪漫的艺术想象,写得摇曳多姿、生动流转,是一篇充满感伤情调的“风情”诗。这是一首长诗,但人们常常把这首长诗与元稹的短诗《行宫》(“寂寞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并举,称为:“乐天《长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元微之《行宫》诗才四句, 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
《琵琶行》由历史题材转向了现实题材,写秋日伤别之时偶遇 一“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对她“暮去朝来颜色故,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的不幸遭遇寄予“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样深切的同情,抒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的感慨。
白居易的闲适诗是诗酒人生、佛道心境、审美情结、淡泊胸襟的艺术表现,如: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夜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
禁署寒气迟,孟冬菊初坼。新黄间繁绿,烂若金照碧。
仙郎小隐日,心似陶彭泽。秋怜潭上看,日惯篱边摘。
今来此地赏,野意潜自适。金马门内花,玉山峰下客。
寒芳引清句,吟玩烟景夕。赐酒色偏宜,握兰香不敌。
凄凄百卉死,岁晚冰霜积。唯有此花开,殷勤助君惜。《和钱员外早冬玩禁中新菊》
夜雪有佳趣,幽人出书帷。微寒生枕席,轻素对阶墀。
坐罢楚弦曲,起吟班扇诗。明宜灭烛后,净爱褰帘时。
窗引曙色早,庭销春气迟。山阴应有兴,不卧待徽之。(《春夜喜雪,有怀王二十二》)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来。(《大林寺桃花》)
叩齿晨兴秋院静,焚香冥坐晚窗深。七篇真诰论仙事,一卷檀经说佛心。
此日尽知前境妄,多生曾被外尘侵。 自嫌习性犹残处,爱咏闲诗好听琴。(《味道》)
中唐诗人在长庆至开成年间还形成了唱和的风气,他们闲居于洛阳,白居易便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与刘禹锡有《刘白唱和集》、与裴度、刘禹锡有《汝洛集》。这些唱和诗、闲适诗很投合文人的心境与习性,宋初还专有模仿白体者,大诗人苏东坡也对白居易的闲适诗与酬唱诗相当称赏。
中唐还值得一提的诗人是被称为“诗豪”的刘禹锡以及曾写有《江雪》五绝的柳宗元。刘禹锡性格刚正爽健,既使写秋也一反文人悲秋的传统——“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以秋高气爽写胸怀之宽广。他的咏史怀古诗最为为所称道,如《西塞山怀古》与《乌衣巷》: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的这些作品掀起了一股伤古悼今的势头,对晚唐李商隐、杜牧、温庭筠、许浑、刘沧等人都有着不小的影响。
柳宗元的诗以冷峻清幽之笔写出孤直执着的性情,除了著名的《江雪》之外不妨给大家举出他的《南涧中题》,大家课后不妨阅一些资料对它进行体味与理解: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晚唐的诗歌可以用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来形容,普遍表现出盛世华年己去的伤感情绪,出现了大量的怀古咏史之作,其中最著名的还是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题乌江亭》咏项羽也写得很好: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李商隐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也写有一些咏史怀古的佳作,如《齐宫词》(“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咏史》(“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等。
不过,李商隐的诗风主要以艳丽凄婉为主,这一点与温庭筠颇为类似,所以二人又并称为“温李”。需要指出的是,温诗的艳丽凄婉写得比较精致工巧,可用他的名句“远翠愁山入卧屏,两重云母空烘影”(《春愁曲》)来形容。李诗的艳丽凄婉写得比较朦胧飘忽,可用他的名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锦瑟》)来形容,李商隐是晚唐艺术成就最高的诗人,他在咏史诗,无题诗、咏物诗三种诗歌类型的发展上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前面己经举了他的咏史诗,我们再看一看他的无题诗与咏物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以上是三首五题诗)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 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流莺》)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
这些诗注重词藻与文采,意象优美,用典浑融,表达出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