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句子的构成,判断句
一般的句子由主语和谓语两部分组成。主语部分是陈述的对象,谓语部分就是陈述的话。例如:
妇 ║ 抚儿。(林嗣环《口技》)
黔 ║ 无驴。(柳宗元《黔之驴》)
主语部分里的主要的词叫作主语;谓语部分里的主要的词叫作谓语。例如:
君之病 ║ 在肠胃。(《韩非子·扁鹊见蔡桓公》)
(“病”,主语;“在”,谓语。)
公 ║ 亦以此自矜。(欧阳修《卖油翁》)
(“公”,主语;“矜”,谓语。)
句子里除了主语和谓语以外,还常常要用一些词作连带成分。一般讲连带成分,指的是宾语、定语、状语。
宾语表示行为所涉及的人或物,一般放在动词的后面,如上面所举“抚儿”的“儿”,“无驴”的“驴”,“在肠胃”的“肠胃”。又如:
亮躬耕陇亩。(《三国志·隆中对》)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杜甫《石壕吏》)
定语放在名词的前面,用来修饰、限制名词。例如上文所举“老翁”的“老”,“君之病”的“君”。又如: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木兰诗》)
以刀劈狼首。(蒲松龄《狼》)
状语是动词、形容词前边的连带成分,用来修饰、限制动词、形容词的。例如上面所举“公亦以此自矜”的“亦”“以此”“自”,“晋陶渊明独爱菊”的“独”,“故人西辞黄鹤楼”的“西”。又如:
其剑自舟中坠于水。(《吕氏春秋·刻舟求剑》)
于厅事之东北隅施八尺屏障。(林嗣环《口技》)
儿含乳啼。(同上)
宾客意少舒。(同上)
由于谓语性质的不同,句子可以分为三类:(1)叙述句;(2)描写句;(3)判断句。
叙述句以动词为谓语。例如:
诸将请所之。(司马光《李愬雪夜入蔡州》)
四鼓,愬至城下。(同上)
描写句以形容词为谓语。例如: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木兰诗》)
夜半雪愈甚。(司马光《李愬雪夜入蔡州》)
判断句以名词为谓语。例如:
吴广者,阳夏人也。(《史记·陈涉世家》)
其巫,老女子也。(褚少孙《西门豹治邺》)
以上所述汉语句子的构成,大多数情况都是古今语法一致的,所以不详细加以讨论。现在只提出判断句来讨论一下,因为古代汉语的判断句和现代汉语的判断句却是大不相同的。
在古代汉语里,判断句一般不是由判断词“是”字来表示的。最普通的判断句是在主语后面停顿一下(按现代的标点是用逗号表示),再说出谓语部分(即判断语),最后用语气词“也”字收尾。例如: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周密《观潮》)
(浙江的海潮是天下雄伟的景象。)
有时候,主语后面加上一个“者”字,更足以表示停顿。例如: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韩愈《师说》)
有时候,判断语很短,虽然主语后面加上“者”字,“者”字后面也不停顿。例如:
杨诚斋诗曰“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者是也。(周密《观潮》)
(杨诚斋诗里说的“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就是指这样的景象。这里的“是”字不是判断词,而是代词,指这样的景象。)
如果主语是个代词,中间一般就没有停顿(按现代的标点不加逗号),但是仍旧不用判断词“是”字。例如:
我区氏儿也。(柳宗元《童区寄传》)
(我是区家的孩子。)
此谋攻之法也。(孙子《谋攻》)
(这是用谋略攻取的方法。)
谁可使者?(《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谁是可以出使的人?)
有时候,句子开头有个“是”字,但这种“是”字不是判断词,而是代词(等于现代语的“这”)。例如:
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荀子《天论》)
(“是”字都应翻译作“这是”。)
有时候,句子里没有主语(主语省略了),只有谓语(判断语),更用不着判断词“是”字。例如:
对曰:“忠之属也。”(《左传·曹刿论战》)
(曹刿说:“这种事是尽了本职的一类事情。”)
虎见之,庞然大物也。(柳宗元《黔之驴》)
(那驴是庞然大物。)
旋见一白酋督印度卒约百人,英将也。(徐珂《冯婉贞》)
(一会儿看见白人头子率领着大约一百名印度兵,那就是英国的军官。)
有两个字能有判断词的作用:第一个是“非”字,第二个是“为”字。
“非”字可以认为一种否定性的判断词,略等于现代语的“不是”。例如: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韩愈《师说》)
“为”字可以认为一种肯定性的判断词,略等于现代语的“是”。例如:
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板本。(沈括《活板》)
(五代冯道时开始印五经,从此以后,书籍都是板印的本子。)
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同上)
(如果只印两三本,不能算是简便。)
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同上)
(如果印数十、数百、数千本,那就是非常快速的。)
但是要注意: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用得上“为”字。例如“童寄者,郴州荛牧儿也”,在古代汉语里就很少人写成“童寄为郴州荛牧儿”,而且绝对没有人写成“童寄为郴州荛牧儿也”。
古代汉语里也不是绝对不用判断词“是”字,汉代以后,比较通俗的诗文还是用判断词“是”字的。例如:
翩翩两骑来是谁?(白居易《卖炭翁》)
(两个骑马的人翩翩而来,他们是谁呀?)
但是,就通常情况说,古代汉语是不用判断词“是”字的。这一点必须特别注意。
(四)“倒装”句
古代汉语的句子和现代汉语的句子,结构方式不很一样。有时候,宾语放在动词的前面,若拿现代语的句法来比较,觉得用词的次序颠倒了,可以叫作“倒装句”。不过,在古人看来,却并非“倒装”,因为古代这种句法是正常的句法。现在分为四种情况来讲。
1.疑问句 在古代汉语的疑问句里,如果宾语是个代词,它就放在动词或介词的前面。例如:
卿欲何言?(司马光《赤壁之战》)
(你想说什么?)
客何为者?(《史记·鸿门宴》)
(这客人是干什么的?)
介词“与”“以”本来有动词性,它的宾语也该放在它的前面。例如:
微斯人,吾谁与归?(范仲淹《岳阳楼记》)
(不是这样的人,我跟谁在一起呢?)
何以知之?(《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你凭什么知道呢?)
注意:宾语必须是个代词,然后可以“倒装”。如果宾语不是代词,就不能“倒装”。
2.否定句 在古代汉语否定句里,如果宾语是个代词,它就放在动词前面。例如:
古之人不余欺也。(苏轼《石钟山记》)
(古人不骗我。)
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三国志·隆中对》)
(当时没有谁承认他能比管仲、乐毅。)
城中皆不之觉。(司马光《李愬雪夜入蔡州》)
(城里人都没觉察它。“它”指官兵进城这回事。)
注意一:宾语必须是代词,然后可以“倒装”。如果宾语不是代词,即使是否定式,也不能“倒装”。例如“不闻爷娘唤女声”(《木兰诗》)不能说成“不爷娘唤女声闻”。“遂不得履”(《韩非子·郑人买履》)也不能说成“遂不履得”。
注意二:否定词必须是直接放在代词宾语前面的,然后宾语可以“倒装”。如果句中虽有否定词但不是直接放在代词宾语前面,就不能“倒装”。例如:
板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沈括《活板》)
(不能说成“未盛之为”。)
不以木为之者,文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下不平。(同上)
(不能说成“不以木之为”。)
3.“是以” “是以”这个词组也算“倒装”,因为“是以”是“以是”的颠倒,是“因此”的意思(是=此;以=因)。例如:
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韩非子·扁鹊见蔡桓公》)
4.“之”“是” “之”和“是”是使句子“倒装”的一种手段。说话人把宾语提到动词前面去,只要把“之”或“是”插在宾语和动词的中间就行了。例如:
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庄子·天地》)
(富而让人分享,还有什么事呢?)
唯余马首是瞻。(《左传·襄公十四年》)
(只看我的马头。)
以上所述的“倒装句”都是上古时代的语法。到了中古以后,口语已经变为“顺装”,但是在文人的作品里,这种“倒装句”还是沿用下来了。
(五)句子的词组化
两个或更多的词的组合,叫作词组。词和词并列地联合起来,叫作联合词组,如“工农”。定语、状语、补语和中心词组合起来,叫作偏正词组,如“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动词和宾语组合起来,叫作动宾词组,如“战胜敌人”。主语和谓语组合起来做句子的一个成分的,叫作主谓词组,如“人民相信革命一定会胜利”,“我们不知道你来”。
在古代汉语里(特别是上古汉语里),主谓词组很少。凡主语和谓语组合起来,往往算是一个句子;如果要使它词组化,作为主语或宾语,还得在主语和谓语之间加上一个“之”字,使它变为偏正词组。例如:《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即患秦兵之来”,若依现代汉语语法,只说“就怕秦兵来”就行了(“秦兵来”在这里是个主谓词组);但若依上古汉语语法,“即患秦兵来”不成话,必须说成“即患秦兵之来”(“秦兵之来”是偏正词组)。我们从古代汉语译成现代汉语的时候,可以省去“之”字不译,只译成“就怕秦兵来”,但是,我们讲古代汉语语法的时候,仍应理解为“就怕秦兵的到来”,看成偏正词组。这又是古代汉语的重要特点之一。
既然古代汉语的主语和谓语结合起来一般只构成句子而不构成词组,那么这种在主语和谓语中间插进一个“之”字的方式也就可以称为词组化。例如: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荀子·劝学》)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庄子·逍遥游》)
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韩愈《师说》)
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同上)
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同上)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柳宗元《捕蛇者说》)
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同上)
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同上)
有时候,词组化了以后,并不作为主语,也不作为宾语,只作为不完全句,表示感叹。例如:
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韩非子·扁鹊见蔡桓公》)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史记·项羽本纪》)
(这是天要我灭亡!我还渡江做什么!)
这种表示感叹的不完全句,中古以后就很少见了。
“其”字的意义是“××之”,所以“其”字的作用和“之”字的作用一样,也能使主谓形式词组化。例如: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列子·愚公移山》)
(“其不已”是“惧”的宾语。)
秦王恐其破璧。(《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其破璧”是“恐”的宾语。)
(六)双宾语
在现代汉语“给他书”这个结构里,共有两个宾语:第一个宾语是“他”,因为它和动词接近,叫作近宾语;第二个宾语是“书”,因为它距离动词较远,叫作远宾语。近宾语是个代词,远宾语是个名词。
在古代汉语里,“给他书”可以译成“与之书”。这类结构是常见的。但是,在古代并不限于说“给予”的时候才用双宾语。双宾语在古代汉语里的应用,比现代汉语还要广泛些。例如:
议不欲予秦璧。(《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秦”,近宾语;“璧”,远宾语。)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同上)
(“赵”,近宾语;“城”,远宾语。)
问之民所疾苦。(褚少孙《西门豹治邺》)
(“之”,近宾语;“民所疾苦”远宾语。)
使人遗赵王书。(《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赵王”,近宾语;“书”,远宾语。)
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同上)
(“我”,近宾语;“城”,远宾语。)
双宾语中的近宾语,往往用“我”“之”等字。当译成现代汉语时,可以译为“给我”“给他”“为了我”“为了他”“对我”“对他”等。
(七)省略
古代汉语另有一种结构也显得比现代汉语简单些,那就是所谓“省略”。“省略”是省掉句子里的一个部分,如省掉主语(《晏子使楚》:“对曰:‘〔 〕齐人也。’”);或者是省掉一个词。这里我们专讲省略一个词的情况,因为这种省略不但是常见的,而且是容易忽略的。
1.“于”字的省略
动宾词组中,宾语如果是代词(有时候是名词),而后面的介词结构是“于”字加名词,那么,这个“于”字往往省略。例如:
西门豹往会之河上。(褚少孙《西门豹治邺》)
(等于说“会之于河上”。)
复投一弟子河中。(同上)
(等于说“投一弟子于河中”。)
以区区百人,投身大敌。(徐珂《冯婉贞》)
(等于说“投身于大敌”。)
如果谓语是个不及物动词,谓语后面的介词是“于”字加名词,这个“于”字也往往省略。例如:
皆衣缯单衣,立大巫后。(褚少孙《西门豹治邺》)
(等于说“立于大巫后”。)
如果谓语是个形容词,谓语后面的介词是“于”字加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介词结构表示“在……方面”,这个“于”字也往往省略。例如:
西人长火器而短技击。(徐珂《冯婉贞》)
(等于说“长于火器而短于技击”。)
火器利袭远,技击利巷战。(同上)
(等于说“火器便于袭远。技击便于巷战”。)
如果谓语是个形容词,而介词结构表示比较,“于”字也往往省略。例如:
是儿少秦武阳二岁。(柳宗元《童区寄传》)
(等于说“少于秦武阳二岁”。)
2.介词后面代词的省略
介词如果是个“为”字(读wèi,为着,为了),或者是个“以”字,介词后面是个代词(一般是“之”字),这个代词可以省略。例如:
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褚少孙《西门豹治邺》)
(等于说“为之具牛酒饭食”。)
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木兰诗》)
(等于说“愿为此买鞍马”。)
愿以闻于官。(柳宗元《童区寄传》)
(等于说“愿以之闻于官”。)
所谓“省略”,其实只是习惯上容许的另一种结构,不能理解为非正式的、例外的。“为具牛酒饭食”,并不比“天子为之具牛酒饭食”更少见,“愿以闻于官”并不比“愿以之闻于官”更少见。“于”字的省略,也同样不能理解为非正式。
本章讲的是古代汉语语法,特别着重讲了古今语法不同之点。为了便于初学,叙述得特别简单。如果要深入研究古代汉语语法,还要看一些专书。
①关于词类,这里的说法和我主编的《古代汉语》略有不同,因这里要与中学语文课本的说法取得一致。
文言的学习
文言和语体是对立的,然而一般人对于二者之间的界限常常分不清。普通对于语体的解释是依照白话写下来的文章,反过来说,凡不依照白话写下来的,就是文言。这种含糊的解释就是文言和语体界限分不清的原因。所谓“白话”,如果是指一般民众的口语而言,现在书报上的“白话文”十分之九是名不副实的,所以有人把它叫作“新文言”。如果以白不白为语体文言的标准,“新文言”这个名词是恰当的。但是,现在书报上又有所谓文言文,它和语体文同样是和一般民众的口语不合的。那么,文言和语体又有什么分别呢?原来这种文言文就是把若干代词和虚词改为古代的形式,例如“他们”改为“彼等”,“的”改为“之”,等等。它和语体文的分别确是很微小的。如果语体文可称为“新文言”的话,这种文言文可称为“变质的新文言”,或“之乎者也式的新文言”。
这种“变质的新文言”如果写得很好,可以比白话文简洁些。有人拿它来比宋人的语录。在简洁一点上,它们是相似的。但是,宋人的语录是古代词汇之中杂着当时的词汇,语法方面差不多完全是当时的形式。现在那些“变质的文言文”所包含的成分却复杂得多了,其中有古代的词汇,有现在口语的词汇,有欧化的词汇;有古代的语法,有现代口语的语法,有欧化的语法。总算起来,欧化的成分最多,现代口语的成分次之,古代的词汇又次之,古代的语法最少。由此看来,现在一般所谓文言文并不是民国初年所谓文言文,后者是严复、林纾一派的文章,是由古文学来的,前者却是纯然现代化的产品,古文的味儿几乎等于零了。
现在一般人所谓文言文,既可称为“变质的文言文”,又可称为“变质的语体文”“白话化的文言”“文言化的白话”,等等。这些都可以说明,它和语体文是没有界限可言的。但是,我们所谓文言却和现在一般人所谓文言不同,它是纯然依照古代的词汇、语法、风格和声律写下来的,不杂着一点儿现代的成分。若依我们的定义,文言和语体就大有分别了。语体文是现代人说的现代话,心里怎样想,笔下就怎样写。有时候某一些人所写的话超出了一般民众口语的范围,这是因为他们的现代知识比一般民众的高,他们的“话”实在没有法子迁就一般民众的“话”,然而他们并没有歪曲他们的“话”,去模仿另一个时代的人的文章。文言文却不是这样。作者必须把自己的脑筋暂时变为古人的脑筋,学习古人运用思想的方式。思想能像19世纪中国人的思想就够了,至于词汇、语法、风格和声律四方面,却最好是回到唐宋或两汉以前,因为文言文是以古雅为尚的。必须是这样的文言,才和语体有根本的差异。我们必须对于文言给予这样的定义,然后这一篇文章才有了立论的根据。
说到这里,读者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向来不主张一般青年们用文言文写作了。我们并不排斥那种“白话化的文言”。我们只以为它和普通的语体文的性质相似到那种地步,语体文写得好的人也就会写它,用不着一本正经地去学习。至于我们所谓文言,纯然古文味儿的,却不是时下的一般青年所能写出来的。科举时代,读书人费了十年或二十年的苦功,专门揣摩古文的“策法”,尚且有“不通”的。现代青年们的脑子不是专装古文的了;英文、数学之类盘踞了脑子的大部分,只剩下一个小角落给国文,语体还弄不好,何况文言?中学里的国文教员如果教学生写两篇“白话化”的文言文,我们还不置可否,如果教他们正经地揣摩起古文来,我们就认为是误人子弟。因为学不好固然是贻笑大方,学好了也是作茧自缚。文章越像古文,就越不像现代的话。身为现代的人而不能说现代的话,多难受!况且在学习古文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古人运用思想的方式,于是空疏、浮夸、不合逻辑,种种古人易犯的毛病都来了。所以即使学到了三苏的地步,仍旧是得不偿失。
什么时候可以学习文言呢?我们说是进了大学之后。什么人可以学习文言呢?我们说是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学生。研究中国语言史的人,对于古代语言,不能不从古书中寻找它的形式。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更不能不研究历代的文学作品。语史学家对于古文,要能分析;文学史家对于古文,要能欣赏。然而若非设身处地,做一个过来人,则所谓分析未必正确,所谓欣赏也未必到家。甲骨文的研究者没有一个不会写甲骨文的,而且多数写得很好。他们并非想要拿甲骨文来应用,只是希望写熟了,研究甲骨文的时候可以得到若干启发。语言史和文学史的研究者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你对于文言的写作是个门外汉,你并不算是了解古代的语言和文学——至少是了解得不彻底。
但是,模仿古人,真是谈何容易!严格地说起来,自古至今没有一个人成功过。拟古乃是一种违反自然的事情。自己的口语如此,而笔下偏要如彼,一个不留神,就会露出马脚来。姚鼐、曾国藩之流,总算是一心揣摩古文了,咱们如果肯在他们的文章里吹毛求疵,还可以找出若干欠古的地方。至于一般不以古文著名的文人,就更常常以今为古了。例如《三国演义》里所记载的刘备给诸葛亮的一封信: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伦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如果现代的人能写这样一封文言的信,该算是很好的了。但是,汉末的时代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文章。“先此布达”“统希鉴原”一类的话是最近代的书信客套,不会早到宋代。至于排偶平仄,整齐到这种地步,也不会早到南北朝以前。单就词汇而论,也有许多字义不是汉代所有的。现在试举出几个显而易见的例子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