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借鉴】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讲稿(11)

本站小编 免费考研网/2020-02-23


    残雪的个人表达使她远离当时的主流文学而显示非同凡响的意义。残雪以她冷僻的女性气质与怪异尖锐的感觉方式,不仅与前此的中国女性的写作诀别,而且与同代的男性作家群分庭搞礼。1986年,残雪连续发表几篇作品:《苍老的浮云》、《黄泥街》、《山上的小屋》等。
1986年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一个特别富有诗意的年份,然而在当代文学史的进程中却是一段诡秘莫测的岁月,在它那揠旗息鼓的外表下掩盖的是一系列小小的诡计。就是这些不起眼的行径,为后起的“先锋派”铺平了最初的道路。马原、洪峰、残雪既是一个转折,也是一个过渡,在他们之后,文学观念和写作方法的某些禁忌已经解除,但是,留给后来者的不是一片广阔的可以任意驰聘的处女地,而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疑难重重的世界。在这一意义上,马原既是一个怂恿,一个诱惑,也是一个障碍。马原在他那曾经卓有成效的“叙事圈套”上,不仅垒起了一个时代的,同时也垒起了他自己的纪念碑。显然,更新一悲的写作者必须跨越这块并不雄伟的石碑,有必要在叙事视角、价值立场、心理经验、感觉方式、语言的风格化标志等等方面超越马原。

第二节  “先锋派”的简要轨迹

    1987年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文学跌入低谷的时间标志,这一年到处都可以听到文学失落这种概叹。但在文学方面,这个时间标志隐含了太多的历史内容,因此它更有可能是当代文学另一个历史阶段的开始。文学开始摆脱意识形态的直接束缚,有可能以自身的美学价值获得独立存在的依据。其显著特征在于,继马原之后,更年青的一批作者步入文坛。这里面可以看到“现代派”的线索;也不难发现“寻根”的流风余韵;当然还有马原的叙述观点。
1987年早春,《人民文学》破天荒以第一二期合刊的方式发行。这一期的《人民文学》登载了不少前卫性的作品,且不说有马原和莫言的小说和寥亦武的诗,一批在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作品,正在预示着一次根本性的变化。例如,孙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北村的《谐振》,叶曙明的《环食•空城》,姚霏《红宙二题》,乐陵《扳网》,杨争光《土声》等。这几篇小说的显著特征在于:其一,故事情节淡化或趋于荒诞性;其二,“反小说”的讲述与注重语言句法;其三,反现代性的寓言。
    1987年底,《收获》第五、六期明显摆出一个“先锋派”的阵容。这些作品在艺术上比较年初的那些作品要成熟纯正些,那些姿态,那些硬性的所谓“现代观念”已被抛弃,非常个人化的感觉方式融铸于叙事话语的风格标志中。在整个先锋派阵容中,苏童显得尤为夺目。在当时,苏童的小说给人以凝炼而又舒畅的感觉。苏童的叙事既表现出对语言、句法和叙述视点及结构的强调,又能给人以明晰纯净的印象,这也是苏童在当时比其他先锋派作家更容易为人所接受的缘故。苏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多少可以看出一点莫言“寻根”的味道和马原的那点诡秘。这篇小说没有可以全部归纳的故事和主题,通篇是叙述人关于祖父祖母在灾荒的1934年的苦难经历的追忆。历史、农村、都市、生殖、革命、生活等等,都不是在观念的领域里被寓言性地谋杀,而是在具体的叙事中被无所顾忌的诗性祈祷所消解。那些在叙事中突然横斜旁逸的描写性组织,构成叙事的真正闪光的链环。
    就先锋派的特征而言,沉浸于幻觉与暴力的余华显然比苏童来得更为尖锐和怪异。《四月三日事件》显然是余华变本加励的结果。该中篇小说对少年心理意识进行了一次更加怪异的描写。对于余华来说,少年的视角不过是他有意混淆“幻想”与“现实”、“幻觉”与实在“的一个特别视点。余华从这里出发走进一个由怪诞、罪孽、阴谋、死亡、刑罚、暴力交织而成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的世界那是他的温馨之乡,是他如愿以偿的归宿。
    孙甘露在1986年写过《访问梦境》,这当然是一篇把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的小说。想象奇特古怪,结构却流畅自如,语言瑰丽奇崛。而《信使之函》显得更加激进,通篇用五十几个“信是……”的句式作为叙述提纲,也可以看成是段落的起承转合。这篇被称之为“小说”的东西,既没有明确的人物,也没有时间、地点,更谈不上故事。《信使之函》作为当代第一篇最极端的小说,证明当代小说没有任何规范不可逾越。
    相比较而言,玩弄“空缺”的格非看上去要传统得多,格非开始引人注目的小说当推《迷舟》,这个战争毁坏爱情的传统故事是以古典味十足的抒情风格讲述的,那张简陋的战略草图一点也不损害优美明净的描写和浓郁的感伤情调。然而,整个故事的关键性部位却出现一个“空缺”。这个“空缺”使整个故事的解释突然亦得矛盾重重,一个优美的古典故事却陷进解释的怪圈。这个“空缺”在1987年底出现轻而易举就使格非那古典味十足的写作套上“先锋派”的项圈,尽管这个“空缺”不过是从博尔赫斯那里借用来的,然而格非用得圆熟到家。《褐色鸟群》(《钟山》1988.5)无疑是当代小说中最玄奥的作品。格非把关于形而上的时间、实在、幻想、现实、永恒、重现……等等的哲学本体论的思考,与重复性的叙述结构结合在一起。“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本源性的问题随着叙事的进展无边无际漫延开来,所有的存在都立即为另一种存在所代替。这篇小说使人想起埃舍尔的绘画、哥德尔的数学以及解构主义哲学那类极其抽象又极其具体的玄妙的东西。
    1988年,余华在暴力与阴谋的无边苦旅越走越远,《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随后的《世事如烟》、《难逃劫数》、《鲜血梅花》无疑是余华最好的作品。对暴力、阴谋、罪孽、复仇等等的描写淋漓尽致。
1988年因为有了孙甘露的请女人猜谜,“先锋派”的形式探索才显得名符其实。在这篇小说中,孙甘露同时在写另一篇题名为《眺望时间消逝》的作品。这是双重本文的写作。在这篇没有主题,甚至连题目都值得怀疑的小说中,角色随时变换自己的身份,时间与空间的界线变得相对。值得提到的还有潘写的《南方的情绪》。这篇对侦探小说反讽性模仿的小说别有趣味。这个企图侦探某个秘密的主角却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多疑者,他总是落入别的圈套。同期还有扎西达娃的《悬岩之光》。他后来的《野猫走过茫茫的岁岁》,对西藏的现代化与文化的精神分裂状况作了相当深刻的描写。
如果把1989年看成“先锋派”偃旗息鼓的年份显然过于武断,但是1989年“先锋派”确实发生某些变化,形式方面探索的势头明显减弱,故事与古典性意味掩饰不住从叙事中浮现出来。1989年《人民文学》第3期再次刊登了一组“先锋”(或“新潮”)小说,在那些微妙的变化和自我表白的话语里,我们看到另一种迹象。先锋们放底了冲刺的姿态,小说叙事显得更加平实和流畅些。《风琴》是格非最出色的短篇小说。
1989年,“先锋派”以其转向的姿态完成历史定格。先锋派一旦放低了形式主义的姿态,或者说形式主义的小说叙事已经为人们所习惯,先锋性的形式外表被褪下,那些历史情境逐渐浮现,讲述“历史颓败”的故事成为1989年之后“先锋派”的一个显著动向。叶兆言写出了三十年代那些被遗忘和淹没的往事,虽然他没有表达真切而深挚的怀旧情绪,但是叶兆言写出了历史无可挽回的颓败命运。《妻妾成群》显示了苏童对历史的特殊感觉方式,尤其是对“历史颓败”情境的刻划。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米》(1991),已经更加注重故事性,除了偶匀流露的那种叙事风格还可见苏童当年作为“先锋派”的气质格调外,《米》似乎更接近现实主义。同样,格非的《敌人》(1990)也表现了类似的意图,例如在主角赵少忠的身上表现出对古典价值认同的愿望。
                    
第三节  90年代:先锋派的转向与退化

    先锋派在九十年代获得可观的市场效益与文化资本,这与他们在九十年代的艺术创新碌碌无为形成强烈对比。九十年代最初几年,还可见到先锋派偶尔显露出的锋芒。但总体上来看,九十年代最初几年先锋派已经悟出文学与现实的暧昧道理。回避现实,讲述一些莫明其妙的历史故事,既可以保持语言与叙述的前卫性感觉,又没有任何风险。对于他们来说,小说的形式主义策略是他们回避现实的首要方式,而历史故事则是与大众调和的必要手段。缺乏思想深度和力度,先锋派一旦放低形式主义策略,他们的艺术表现立即就趋于平庸。
     九十年代初,因为北村的存在,先锋派的风头才不减当年。北村一度沉迷于言与叙述视角的探索实验。北村在八十年代末期登上文坛,《谐振》(1987)就显示出他的语言与叙述视角与众不同。随后,北村发表《陈守存冗长的一天》(1989)、《逃亡者说》(1989)、《归乡者说》(1989)、《劫持者说》(1990)、《披甲者说》(1990)、《聒噪者说》(1991),这些作品一如既往显示了北村对人和世界相遇的特殊方式的关注,显示出人对历史、对事实、对存在的真理的无穷质疑。1992年以后,北村的小说有很大变化,他回到现实生活,小说叙事明朗透彻,但北村不能满足明白浅显的思想。
    从整体上来看,先锋派在九十年代完成了故事和和人物的复归,但面对人物和故事,先锋派却无法找到比过去形式主义策略更进一步而有效的表意方法。但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显示出一种难得的体验内心生活的力度。他的《活着》和《许三官卖血记》成为当代对人的生存状况最为透彻表达的作品。孙甘露的《呼吸》,北村的《施洗的河》,吕新的《抚摸》以及格非的《敌人》、《边缘》(1993)和《欲望的旗帜》(1996),都还可以看出先锋派的语言形式方面的流风余韵。

第四节  先锋小说的后现代性

    先锋派在八十年代后期意识形态趋于分离和弱化的时期登上历史舞台,他们超量的语言表达和过分的形式主义策略,确实把当代中国文学渴望已久的艺术创新突然推到一个奇特的高度。
    在我看来,先锋小说具有的后现代性特征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论述。
    其一,从“现实”中逃逸的方法论。先锋小说回避了阐释与建构现实的努力,把写什么改造为怎么写,从而把小说叙事变成一种方法论活动,使小说的艺术形式变得灵活多样,建立一种文学语言的拜物教。小说无须对现实说话,无须把握“真实的”历史,小说就对小说说话。
    其二,回到语言与感觉的抒情性叙述风格。突然从狂热的意识形态诉求退回到形式主义的方法论活动,那种表达的渴望依然难以遏止。因此华丽的语言铺陈,精巧的句子修辞,过量的词汇堆砌等等,这些都使强烈的表达愿望得以释放。这种感觉方式和句式,使得先锋小说具有很强的抒情性特征。在生活破败的边界地带,配置某种由自然的和诗性的感悟构成的抒情描写——它是生存破败的花边,它散发着一种纯净明朗的感伤忧郁之气,然而它并不痛苦也不沮丧,它在使这个破败更加醒目更加不可弥补的同时,表达了一种“后悲剧时代”的感觉。
    其三、表现为对人类生存的本源性与终极性的质疑。先锋小说通常不关注主题和完整的故事,在对故事情境,人物与环境构成的分裂关系的处置中找到一种特殊的叙述方式和语言感觉,也许这二者构成一种相互派生和互动的关系。在对语言感觉和叙述方式的寻找过程中,小说叙事对历史和人类的生存状况进行重新编码,这使他们重新处置了人类的生活。先锋小说中出现的那些生存状况,总是有一种本质性的缺失。由此也形成了对历史缺失的特殊解释。先锋小说书写的历史都是一些年代不明的历史,这种似是而非的历史使原本确定的现代性历史变得遥远,而那些“铁的必然性”则被历史宿命论和不可知论所消解。
    其四、存在或“不在”的形而上思考。格非的小说一直在设置一个根本性的空缺,在格非的小说向这个空缺逼进的过程中,他的叙述打开了一片疑难重重的存在空间,一种“细微差别的重复”,一再在他的叙述中出现,并使生存世界产生种种疑问。也使历史的确定性、记忆和存在的事实都变得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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