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反對竟陵，謂其師心詭貌。《答胡學博》：貴鄉鍾潭兩君者，舉古人所爲溫厚之旨，高亮之格，虛響沈實之工，珠聯譬合之體，感時托諷之心，援古證今之法，皆棄不道。……夫居薦紳之位而爲鄉鄙之音，立昌明之朝而作衰颯之語，此《洪范》所爲言之不從，而可爲世運大憂者也。
故力崇雅正，尋塗七子。陳子龍與艾南英有辨論，見於其自訂《年譜》：
（崇禎元年）秋，豫章孝廉艾千子有時名，甚矜誕。挾諼詐以恫喝時流，人多畏之。與予晤於婁江之弇園，妄謂秦漢文不足學，而曹劉李杜之詩皆無可取。其詈北地濟南諸公尤甚。衆皆唯唯。予年少在末坐，攝衣與爭，頗折其角。彜仲輩稍稍助之，艾子詘矣。然猶作書往返，辯難不休。
陳子龍之詩不徒襲七子衣冠，而是自有其內容。蓋以“憂時托志”爲詩之本，而“雖頌皆刺”。此與明末內憂外患之政局相關。長歌慟哭，實切志士之懷。

《遼事雜詩八首》其三：
二月遼陽大出師，無邊雲鳥盡東馳。烏鳶暗集三軍幕，風雨驚傳兩將旗。長白峰高塵漠漠，渾河水落草離離。國殤毅魄今何在，十載招魂竟不知。
此首痛憶楊鎬經略遼東慘敗之史。據談遷《國榷》載，萬曆四十七年，二月，經略楊鎬會師於遼陽，大軍四十七萬，分四路抗後金，而遭慘敗，文武將吏前後死者三百一十餘人，軍士四萬五千八百餘人，亡失馬駝甲仗無算。詩悲壯渾雅，而充實輝光，非徒聲調雄渾而已。
於忠肅祠：
紫蓋烽煙竟不旋，手持大計靖胡天。北門虎臥回鑾日，南內龍飛賜劍年。山外怒濤歸碧海，塚邊荒草像祈連。上皇猶想風雲際，曹石功名倍黯然。


夏完淳
《別雲間》：“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即事》：“復楚情何極，亡秦氣未平。雄風清角勁，落日大旗明。縞素酬家國，戈船決死生！胡笳千古恨，一片月臨城。”

《精衛》
北風蕩天地，有鳥鳴空林。志長羽翼短，銜石隨浮沈。崇山日以高，滄海日以深。愧非補天匹，延頸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滔滔東逝波，勞勞成古今。

《獄中上母書》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
痛自嚴君見背，兩易春秋，冤酷日深，艱辛歷盡。本圖復見天日，以報大仇，恤死榮生，告成黃土；奈天不佑我，鍾虐先朝，一旅才興，便成齏粉。去年之舉，淳已自分必死，誰知不死，死於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無一日焉。致慈君托跡於空門，生母寄生于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不孝之罪，上通於天！
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爲生？雖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爲父爲君，死亦何負於雙慈！但慈君推乾就濕，教禮習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慈君托之義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後，新婦遺腹得雄，便以爲家門之幸。如其不然，萬勿置後！會稽大望，至今而零極矣！節義文章，如我父子者幾人哉？立一不肖後如西銘先生，爲人所詬笑，何如不立之爲愈耶！嗚呼！大造茫茫，總歸無後。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豈止麥飯豚蹄，不爲餒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後者，淳且與先文忠在冥冥誅殛頑嚚，決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後，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爲念。二十年後，淳且與先文忠爲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負！武功甥將來大器，家事盡以委之。寒食盂蘭，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不至作若敖之鬼，則吾願畢矣！
新婦結褵二年，賢孝素著。武功甥好爲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陽情也。
語無倫次，將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爲忠臣，子得爲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但爲氣所激，緣悟天人理。惡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神遊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第九講清初詩文詞
明社淪亡，清以夷狄入居中原，並其治統亦竊之。雖然，漢族士夫固悼心泣血，不能荊棘銅駝之感也。此際文學，亦以家國之思、身世之感爲其主流。君子之道，有出有處。清初士人依其出處可分爲四。一志士，若陳子龍、夏完淳之疇。二遺民，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貳臣，若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四新進，若王士禎之流。略論之如次。
一、    遺民詩人
顧炎武：“君臣之分，所關者在一身；夷夏之防，所系者在天下。”夷夏之防，固儒家倫理中最爲堅卓光輝之一點。天下未大同，則不得不虞之防之。

亭林先生顧炎武，原名絳，更名繼紳，改名炎武，字寧人，號亭林，自署蔣山傭。江蘇崑山人。明諸生。北都覆，唐王授以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嘗至海上募兵。順治十二年、康熙七年兩次爲人告訐，遭獄事，經營救得脫。後北上出雁門，至大同，訪問遺黎，詢山川風俗民生疾苦，謀圖恢復。著有《肇域志》、《天下郡國利病書》、《日知錄》諸書。身後，其弟子潘耒刻爲遺書十餘種，包括文集六卷，詩集五卷，餘集一卷。然以忌諱多刪改。道光間，士夫特尊仰其爲人，京都築祠，年年與祭。林昌彜有詩雲：“胸羅列宿貫三壬。一首詩歌一字金。當代風騷誰領袖，開山獨讓顧亭林。”非唯樸學開山，抑爲詩壇領袖，尊之非過歟也。愚頌其詩，覺精氣彌滿，清壯沈鬱，隸事精切，隻字不移。蓋其志偉，其學大，其識多，發爲詩歌，足以激勵民族意識，振奮愛國熱忱，與夫牧齋、梅村輩之頹唐委蛇，固有辨也。愚昔讀《日知錄》嘗有詩曰：“蒼黃移日月。荼毒變華夷。羣慟蟄龍死。獨醒老鶴知。仁人方蹈海。詞客自哀時。百世如可待。斯文其在茲。”後作《論學絕句》首即論先生，詩曰：“陸沈無地側殷頑。飄泊江湖志未閑。肇域端成指掌顧。豈期清學作開山。”又曰：“綰轂關河只自悲。周原膴膴黍離離。夢魂此夜江南去。秋雨帝陵拜泣時。”敬錄其詩數首。
秋山二首
秋山複秋山，秋雨連山殷。昨日戰江口（閻應元、侯峒曾守江陰，守八十餘日，城破，皆死。），今日戰山邊（沈猶龍、李待問守金山，城破，皆死）。已聞右甄潰，複見左拒殘。旌旗埋地中，梯沖舞城端。一朝長平敗，伏屍遍岡巒。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紅顏。吳口擁橐駞，鳴笳入燕關。昔時鄢郢人，猶在城南間。
秋山複秋水，秋花紅未已。烈風吹山岡，燐火來城市。天狗下巫門，白虹屬車塵。可憐壯哉縣，一旦生荊杞。歸元賢大夫，斷脰良家子。楚人固焚麇，庶幾歆舊祀。（左傳定五年，吳師居麇，子期將焚之。子西曰：父兄親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子期曰：國亡矣，死者若有知也，可以歆舊祀，豈憚焚之。焚之而又戰。）句踐棲山中，國人能致死。歎息思古人，存亡自今始。
二首真國殤也，頌之令人感憤。

海上四首
日入空山海氣侵，秋光千里自登臨。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蒼生痛哭深。水湧神山來白鳥，雲浮仙闕見黃金。此中何處無人世，只恐難酬烈士心。
滿地關河一望哀，徹天烽火照胥台。名王（即大王）白馬江東去，故國降幡海上來。（乙酉六月，明潞王以杭州降清。）秦望雲空陽鳥散，（丙戌六月，清軍渡錢塘擊魯王於紹興，王師潰，張國維、陳函輝等死之。所謂陽鳥散也。）冶山天遠朔風回。樓船見說軍容盛，左次猶虛授鉞才。（樓船句謂鄭芝龍。）
南營乍浦北南沙（乍浦，海鹽附近，南沙，崇明。），終古提封屬漢家。萬裏風煙通日本，一軍旗鼓向天涯。（謂劉孔昭，劉基十四世孫，諂附馬阮，紊亂朝政。聞揚州陷，奔浙，後率軍入海，不知所終。）樓船已奉征蠻敕，博望空乘泛海槎。（張名振出援松江，值海嘯，亡失樓船。）愁絕王師看不到，寒濤東起日西斜。
長看白日下蕪城，又見孤雲海上生。感慨河山追失計，艱難戎馬發深情。埋輪拗鏃周千畝，（國語周語上：宣王三十九年戰於千畝，王師敗績於薑氏之戎。）蔓草枯楊漢二京。今日大樑非舊國，夷門愁殺老侯贏。
王蘧常箋：味全組詩意，此題當作於今年（丙戌）九月隆武帝汀州殉國之前，六月魯王江上既敗之後。是時先生轉徙蘇松，逼近海上。南望王師，雲天遙阻，撫今追昔，必有不能已於言者。故雖以海上命題，且每首必著一海字，然實非詠海也。不詠海而以海上爲題，無它，感自海上生而已。第一首乃全組楔子，已將秋日登高望海有感八字全部拈出。登高則痛天地蒼生，望海則羨神山仙闕，前者進取，後者隱退。何去何從，盡在末聯。曰，無欲乘桴遊於海，其奈蒼生何。第二首緊寓望字，而以哀字起韻，歷傷疤南都失守後疊遭敗創，自蘇松之敗，潞王之降，魯王之潰，唐王之遠徙，無一不可哀。末聯亦喜亦憂，正見先生寄望唐王之深。第三首立足於蘇南浙東，放眼乎天涯海角，浮想聯翩，詞旨怳惚。細味其意，前二聯似謂蘇南浙東，明朝舊壤，久費經營。昔年倭寇屢登陸以擾邊，去夏劉孔昭復揚帆而遠遁。後二聯則寄望於樓船之征與海師之援，樓船、海師俱不可見，可見者，寒濤落日而已，悲夫。第四首由望海更推出一層。係致慨於全國戰局。自史閣部揚州失守至魯監國江上之敗，連年戎馬，喪師失地，人謀不臧，追悔何及。結句以侯生自喻，與第一首竊比烈士正同。

又酬傅處士韻其二
愁聽關塞偏聽笳，不見中原有戰車。三戶已亡熊繹國，一成猶啟少康家。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待得漢廷明詔近，五湖同覓釣魚槎。

汾州祭吳炎、潘檉章二節士：
露下空林百草殘，臨風有慟奠椒蘭。韭溪血化幽泉碧，蒿裏魂歸白日寒。一代文章亡左馬，千秋仁義在吳潘。巫招虞殯俱零落，欲訪遺書遠道難。
吳潘以入莊廷鑨明史案被殺，《宋書潘綜傳》王韶之《贈潘綜、吳逵舉孝廉詩》六首之三：“仁義伊在，惟吳惟潘。心積純孝，事著艱難。投死如歸，淑問若蘭。”行跡、字面、姓氏皆恰吻合，用典至此，疑出鬼神。朱彜尊《靜志居詩話》：“寧人詩無長語，事必精當，詞必古雅。”陳衍：《石遺室詩話》：“古今詩家用事切當者，前推東坡，後有亭林。”

摘句：
東京朱祜年猶少，莫向尊前歎式微
貫日精誠久，回天事業新。
猶看正朔存，未信江山改
莫道河山今便改，國於天地正長存。


梨洲先生：
黃宗羲，字太沖，號南雷，浙江餘姚人。父尊素，死於魏閹之害。閹黨伏法，宗羲年十九，入都訟冤，於殿上出袖鎚鎚閹黨許顯純，名震天下。又與太學諸生兒留都防亂公揭，斥阮大鋮。南都破，從孫嘉績起兵江上，軍中從東林子弟，號“世忠營”。魯王監國，官至左副都禦史。及師潰，奉母歸裏。畢生著述。康熙間舉鴻博、薦修《明史》，皆辭不就。卒於康熙三十四年，年八十六。撰明儒學案、宋元學案（全祖望續成），集他著述數十種。
黃宗羲爲詩宗宋，嘗與呂留良、吳之振等選《宋詩鈔》，其徒陳訏纂輯《宋十五家詩選》，黃氏可謂浙派詩之初祖。有《南雷詩曆》。有《黃宗羲全集》本。詩風沈著蒼涼，儘多可頌之作。如《偶書》：“只將苦字啼宛轉，落盡荒村寒食花。”《書年譜上》：“八尺血光開鬼路，三商日影破琴心。”《喜鄒文江至得沈眉生消息》：“君從樵獵埋名姓，吾奪頭顱白劍脣。”其論作詩曰：“多讀書，則詩不期工而自工，若學詩以求工，則必不可得。”是知詩者。愚作詩雲：“運值玄冥節履霜。孑遺捫血視滄桑。魯陽不反大儒老。猶卜明夷待後王。”

船山先生
王夫之，字而宵，一號夕堂，湖南衡陽人。崇禎十五年舉人。明亡，起兵衡山，事敗，入粵。瞿式耜疏薦於桂王，授行人司行人。順治七年，築土室於石船山，屢征不出，始終未薙髪。康熙三十一年，年七十四卒。自爲墓銘曰：“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於茲丘，固銜恤以永世。”可覘其志趣。著書七十餘種。子孫守遺誡藏弆積百數年，道光間始爲鄉人寫刻。同治間湖南書局校刻《船山遺書》，司其事者爲鄒漢勳。於是海內知其爲大儒。而志節學問思想與亭林、梨洲並。有湖南嶽麓書社印《船山全書》。
船山詩宗漢魏、六朝，興觀群怨，與顧黃取逕不同，而寓意家國之痛，造意深邃，則不相上下。名篇有《落花詩》、《補落花詩》、《遣興詩》、《讀指南集》等。王湘綺論之曰：“江謝遺音久未聞。王何二李枉紛紛。船山一卷存高韻，長伴沅湘蘭芷芬。”夫之詩爲世所重，已在身後二百年矣。愚亦論之曰：龍升蒼野墮人寰。九死艱難歴劫還。天與斯文留正脈。銷光埋照石船山。則論其志也。
舉其詩以見一斑。憶得二首
千絲垂柳出紅牆。帶雨和風銜影長。何事向南吹不了，翠華天半隔瀟湘。
名花珍重試芳叢，白酒朱旗醉曉風。近日園亭荒總盡，百錢賣得一窠紅。
詩作於順治三年，時永曆朝尚在兩廣間。清初詩人詩歌中常以漢宋、日、月喻明朝，以秦、金、胡、虜喻清。此讀清詩者不可不知也。船山生於屈子之鄉，故精騷學，其詩亦與楚辭之多香草美人傳統。

玉樓春白蓮
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銀塘光不定。綠雲冉冉粉初勻，玉露泠泠香自省。荻花風起秋波冷，獨擁檀心窺曉鏡。他時欲與問歸魂，水碧天空清夜永。
詠花歟，詠人歟，而孤抱冷芳，遺世獨立之境出矣。

吳嘉紀，字賓賢，號野人。江蘇泰州人，明諸生，入清，屏處泰州之東淘（今東臺安豐鎮），瀕於海，食貧吟詠，自銘所居曰陋軒。卒於康熙二十三年，年六十七。著有《陋軒詩》，有楊積慶《吳嘉紀詩箋校》。
吳詩目擊流離，傷於荊棘，古質樸實，不爲華辭，自有不可磨滅者在。生前周亮工爲之揚扢，當時即爲名家。乾隆間沈德潛曰：“漁洋詩以學問勝，運用典實，而胸有鑪冶故多多益善，而不見痕跡。陋軒詩以性情勝，不須典實，而胸無查滓，故語語真樸，而越見空靈。然終以無名位人。予持此論，而衆人不以爲然。然其詩具在，試平心易氣讀之，近人中有此孤懷高寄者否。”柯振嶽《蘭雪集讀遺民詩》：“耆艾沈埋不怨窮。老來鳴盛氣如虹。陋軒集抵精華錄，此論吾猶抑至公。”愚昔讀《陋軒集》，題曰：“翩翩吳野人。居在東淘裏。冰雪冷肝腸。奇窮愧妻子。髪隨秋草黃。地僻春風死。司李自熱中。謬相托知已。”末句蓋有慨於王士禎《分甘餘話》卷四所載：“吳嘉紀……與四方之士交遊唱和，漸失本色。餘笑謂人曰：‘一個冰冷底吳野人，被君輩弄做火熱，可惜。’”

陸廷掄序陋軒詩：
讀陋軒集，則淮海之夫婦男女，辛苦墊隘，疲於奔命，不遑啓處之狀，雖百世而下，了然在目。甚矣，吳子之以詩爲史也。雖少陵賦兵車，次山詠舂陵，何以過。
海潮歎：
颶風激潮潮怒來，高如雲山聲似雷。沿海人家數千里，雞犬草木同時死。南場屍漂北場路，一半先隨落潮去。産業蕩盡水煙深，陰雨颯颯鬼號呼。
風潮行：
海波忽促餘生去，幾千萬人歸九原。極目黯然煙火絕，啾啾妖鳥叫黃昏。

疾風：
去年此時雨，一夜三尺半。禾稼盡沈波，舟楫直上岸。力耕方苦潦，轉盼忽憂旱。烈日六十日，是處泉源斷。裏巷爭泥漿，甕盎聚昏旦。側聞山東蝗，千里遍羽翰。指日到江南，雙眼那忍看。況復徵兵馬，擾擾正防亂！

挽饒母：
憶昔蕪城破，白刃散如雨。殺人十晝夜，屍積不可數。伊誰蒙不戮，鬼妻與鬼女。紅顔半偷生，含羞對新主。城中人血流，營中日歌舞。
李家娘：
城中山白死人骨，城外水赤死人血。殺人一百四十萬，新城舊城內有幾人活！

過兵行：
揚州城外遺民哭，遺民一半無手足。貪延殘息過十年，蔽寒始有數椽屋。大兵忽說征南去，萬馬馳來如疾雨。東鄰踏死三歲兒，西鄰擄去雙鬟女。……入郡沸騰曾幾時，十家已燒九家室。一時草死木皆枯。昨日有家今又無。

遠村吟
無處不榛艾，有鄰皆烏鳶。

內人生日：
潦倒丘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餘愁。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凶年到白頭。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盪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舊歸來向爾謀。

絕句
白頭竈戶低草房，六月煎鹽烈火旁。走出門前炎日裏，偷閑一刻是乘涼。

二、貳臣及新進詩
錢謙益之生平，見教材２５６頁。其在明清之際爲文壇執牛耳者。
錢集有《初學集》，在明時作，《有學集》，入清後作。中詈清仇清之作特多，故國滄桑、中原板蕩、身世榮辱，皆見於詩中。
如：《丙戌南還，贈別故侯家妓人冬哥四絕句》之一
繡嶺灰飛金穀殘，內人紅袖淚闌幹。臨觴莫恨青娥老，兩見仙人泣露盤。
《贈王郎》：
江南才子杜秋詩。垂老心情故國思。金縷歌殘休悵恨，銅人淚下已多時。
《西湖雜感》二十首：
青山無復呼猿洞，綠水都爲飲馬池。（其九）
夢兒亭裏屯戈甲，教妓樓前掣駱駝。（其十一）
行都宮闕荒煙裏，禾黍叢殘似石頭。（其十六）
錢之進退失據，後人原其心，憫其志。陳寅恪《柳如是別傳》論之詳矣。
章太炎《訄書》亦曰：
其悲中夏之沈淪，與犬羊之俶擾，未嘗不有餘哀也。……世多謂謙益所賦，特以文墨自刻飾，非其本懷。以人懷思宗國言，降臣陳名夏至大學士，猶拊頂言不當去髪。以此知謙益不盡詭僞矣。
投筆集始作於順治十六年鄭成功與張煌言兵入長江之際，後又及永曆政權。有爲明師奏凱者，如首疊之二（Ｐ２５８）：
時明師收復沿江州縣，直逼金陵，江南爲之震動。
亦有永曆哀辭如第十二疊《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時，啜泣而作》，第十三疊《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訛言繁興，鼠憂泣血，感慟而作，猶冀其言之或誣也》皆此類。

陳寅恪：投筆集諸詩摹擬少陵，入其堂奧，自不待言。且此集牧齋諸詩中頗多軍國之關鍵，為其所身預者，與少陵之詩僅為得諸遠道傳聞及追憶故國平居者有異。故就此點而論，投筆一集實為明清之詩史，較杜陵尤勝一籌，乃三百年來之絕大著作也。
黃宗羲：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爲公一泫然！
牧齋之於清初詩壇之影響，除虞山派外，開啓宗宋詩風。
喬億劍溪說詩卷下：
明詩屢變，咸宗六代三唐。……自錢受之力詆弘正諸公，始纘宋人餘緒。諸詩老繼之，皆名唐而實宋。此風氣一大變也。

梅村：
梅村爲張溥門人，遂爲復社社魁。崇禎四年會試第一，廷試第二，崇禎親批“正大博雅，足式詭靡”，知遇之。官運亨通，十年間任左庶子諸官。爲“海內賢士大夫領袖”。甲申後，擬自殺未果。清軍南下後，隱居不出。其親家陳之遴任清廷大臣，時在黨爭之中，欲援吳以自結。遂薦其出仕。吳爲先朝遺老，其出仕影響極大，其好友皆阻之，如侯方域即致書之，見《壯悔堂文集》卷三與《吳駿公書》。然吳氏懾於清廷淫威，礙於老母敦促，於順治十年應詔北上，任國子監祭酒，但未入內閣。陳之遴在黨爭中失敗，被發配寧古塔，吳氏亦不自安，於順治十三年底以丁憂南還，從此不出。此後十餘年間，東南屢興大獄，吳氏驚恐不安，抱恨而。遺命後人斂以僧裝，葬於蘇州鄧尉山，墳前立一園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

吳以歌行擅長，鄭方坤《國朝名家詩鈔小傳》謂：
所作永和宮詞、琵琶行、松山哀、雁門尚書行諸什，鋪張排比，如李龜年說開元天寶遺事，皆可備一代詩史。豈僅若函書眢井，但說庚申；慟哭荒台，徒傳乙丙已哉？

吳偉業自評《臨江參軍》，其與詩中人，“相知最深，週旋最久，故於詩最真，論其事最當，即謂之詩史，可勿愧。”
趙冀：
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於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等作，皆極有關係。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䁦定，遂用全力結撰此數十篇，爲不朽計。此詩人慧眼，善於取題處。

過淮陰有感二首之二
浮生所欠止一死，塵世無緣識九還。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
順治十年北上作。
臨終詩四首之一
忍死偷生廿載餘，如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
梅村體，指其歌行，語言華美佚麗，辭藻縮紛。哀感頑豔，極有感染力。《圓圓曲》爲其代表作。仿之者有近代王闓運《圓明園詞》、樊增祥前、後《彩雲曲》，王國維《頤和園詞》、錢仲聯《蝴蝶曲》等。


龔鼎孳：上巳將過金陵之二
倚檻春風玉樹飄，空江鐵鎖野煙消。興懷何限蘭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贈歌者王郎南歸和牧齋宗伯韻》
長恨飄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羅巾。後庭花落腸應斷，也是陳隋失路人。

王士禎
於牧齋輩爲後進，而以其神韻說風行詩壇，爲牧齋後領袖。詩歌神韻一脈倡自唐之司空圖（尚有爭論），宋之嚴羽張大之，至王新城爲終。亦詩之一格，不可缺者。王氏以秋柳四章知名，當時和者無慮千百家。茲不具論。

秋柳之一
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哀怨總難論。

江上二首之二
吳頭楚尾路如何?煙雨秋深暗白波。晚乘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

真州絕句六首之四。
江幹多是釣人居，柳陌菱塘一帶疏。好是日斜風定後，半江紅樹賣鱸魚。

［梟蟲］磯靈澤夫人祠二首之二
霸氣江東久寂寥，永安宮殿莽蕭蕭。都將家國無窮恨，分付潯陽上下潮。

秦淮雜詩二十首
年來腸斷秣陵舟，夢繞秦淮水上樓。十日雨絲風片裏，濃春煙景似殘秋。


第十講《長生殿》與《桃花扇》

鄒式金《雜劇三集序》：
邇來世變滄桑，人懷多感。或抑鬰憂憤，抒其禾黍銅駝之怨；或憤懣激烈，寫其擊壺彈鋏之思；或月露風雲，寄其飲醇近婦之情；或蛇神牛鬼，發其問天遊仙之夢。
則有吳偉業、黃周星、丁耀亢、王夫之諸人之傳奇，一以寓其亡國之慟焉。李笠翁爲山人遊士，不免飲醇近婦之譏。至熙朝則有南洪北孔，以離合之情，寓興亡之感，長生、桃花，允爲雙璧。

第一節長生殿
洪昇字昉思，思稗畦，浙江錢塘人。生於順治二年，時清兵下江南。家道中落，爲太學生二十餘年，旅食京華十餘年，困躓名場。康熙二十七年，長生殿三易稿（初名沈香亭，後刪去李白情節，加入李泌輔肅宗中興之事，更名舞霓裳，最後專寫釵合情緣，以長生殿題名）成，京城盛演。康熙二十八年八月，因在佟皇后喪期內觀演《長生殿》，被劾下獄，（此案始末清人記載甚多，陳奕禧《得子厚兄京師近聞志感》可見始末。曰：友人洪昉思編《長生殿》傳奇，同人醵分往觀。是時大行皇后之喪未滿百日，爲西台黃六鴻所劾。讀學朱典，檢討趙執信，台灣太守翁世庸皆落職。至伯兄子厚輩，不列彈章，爲昉思所供，故同時被斥焉。黃六鴻之告發之原因，則因趙執信“璧還其稿”。據阮葵生《茶餘客話》卷九：“黃給事家豪富，欲附名流，初入京，以土物並詩稿遍贈諸名士。至秋穀，答以柬雲：‘土物拜登，大稿璧謝”。黃銜之次骨。故有是劾。”趙氏《話京師舊事》詩中亦雲：“牆陰黃犬發人聲。”可能涉及南北黨爭。個中因由，不甚了了），革去學籍。此後往來於吳越山水之間，放浪潦倒，終於吳興烏鎮夜醉落水死。
洪昇才情超脫，寓京時與一時名流王士禛、李天馥、朱彜尊、吳天章、趙執信過從甚密，然一生坎坷，而狂狷自喜。其友趙執信《談龍錄》謂其“故常不滿人，亦不滿於人。”徐麟謂人“交遊宴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觀其詩可見“大地春回日，羈人淚盡時。七年身泛梗，八口命如絲。”（己未元日）。

洪昇自序
余覽白樂天長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劇，輒作數日惡。南曲《驚鴻》一記，未免涉穢。從來傳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而近乃子虛烏有，動寫情詞贈答，數見不鮮，兼乖典則。因斷章取義，借天寶遺事，綴成此劇。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非曰匿暇，亦要諸詩人忠厚之旨雲爾。然而樂極哀來，垂戒來世，意即寓焉。且古今來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環傾國，卒至隕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極。苟非怨艾之深，尚何證仙之與有。孔子刪書而錄秦誓，嘉其敗而能悔，殆若是歟？第曲終難於奏雅，稍借月宮足成之。要之廣寒聽曲之時，即遊仙上昇之日。雙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清夜聞鍾，夫亦可以蘧然夢覺矣。